【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寶玉:從拒絕混帳到也混帳起來

專欄 | by  何福仁 | 2020-07-07

多年前看過幽默大師林語堂的《平心論高鶚》,大概認為高鶚的後續四十回,令曹雪芹不致成為三流作家;曹雪芹應該感謝高鶚云云。然則高鶚的偉大,何止是文字創作,更由於能屈尊下惠,成就他人,煥發出道德的光輝。大師說一百二十回前後呼應,「天衣無縫」。對了,我記得這四個字;接手凡衣,變出天衣,點鐵而成金。貂尾續了狗頭,世間僅有。果爾是幽默本色。

我不喜歡後四十回,正是因為主要人物變臉,前後不一,這一變,境界低俗了。境界這回事,不是把前後詞彙鍵入電腦配對可以看出來的。首先是賈寶玉。他在八十回內的形象很鮮明,從出生抓周已見,政父擺了無數價值珍貴之物,讓他抓取;誰知他只伸手抓來脂粉釵環。這是寶玉一生的定調,曹雪芹不是白寫的,也不是作為後來的反諷。公子哥兒,集萬千寵愛(老爸不是不寵他,是極寵他,是望子成龍心切)。他長大後果然沒有名利之心,無意仕途,討厭科舉。

襲人勸他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或別人跟前,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不要罵那些「愛讀書上進的人」是「祿蠹」,不要「謗僧毀道」。他其實喜歡讀書,但讀的是雜書,甚至可能是禁書,例如《西廂記》,他不喜讀聖賢書罷了。至於謗僧毀道,書中不見寶玉宣之於口,但襲人這樣勸誡,不可能無中生有。這方面,獨有林黛玉和他心意相通,兩大主角,氣性如此,想法如此,相當叛拗,可絕對不是革命家,只敢在平輩、下人前流露,面對賈政、元妃,都不免虛與委蛇。襲人還勸說他:不要鎮日在姊妹丫頭裡廝混,弄花兒,弄粉兒,偷吃人嘴上擦著的胭脂。細看前八十回,寶玉對所有女子的愛,除了早年與中傷晴雯的襲人初試雲雨,這是通靈石頭的入世,是對情的撞擊、敲問,看你能否從慾中超脫。此後不啻是一種無私的愛(altruistic love),其中他和黛玉最投契,純因志趣相投。而黛玉是還淚的絳珠仙草,不是必須依附他物的女蘿,既已酬報灌溉之德,了結而去,絕非抱恨怨懟。這是所云「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然則把《石頭記》看成才子佳人的愛情悲劇,是沒有讀懂曹雪芹的意蘊。這小說,愛情是起點,肯定不是終點。寶玉的愛還是有限定的,並非沒有差別,也超乎道德。這又和柏拉圖式戀愛(Platonic love) 不同。柏拉圖在《會飲篇》中認為:肉慾會污染心靈,唯有精神交流才最美好,最符合道德。柏拉圖倘生於今代,會是緊守在伊妹兒、臉書之類的偉大作家。


【何福仁專欄:時宜篇】肺病肆虐《石頭記》


第三十二回頗能說明問題。賈雨村來訪,賈政要他出去會賓接客,其中史湘雲、寶玉、襲人,並提及寶釵、黛玉,主要人物的心態、性情,都表現出來了:

「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並不願同這些人往來。』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真真寶姑娘教人敬重,自己赸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道後來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廣交權貴,打通人脈,學學世務。這自是官家子弟的「正道」;襲人、史湘雲、寶釵不能免俗,也這樣勸說。他可是雖已長大,仍拒談仕途經濟,認為是「混帳話」。上一回當寶釵這樣勸說,他咳一聲走開,「生分」了。少有的那麼不留情面。生分,即疏遠,甚至有割席之意。這女子八十回後竟成為他的妻子,且是他兒子(都假設是「貴子」)的母親。黛玉從來不曾說過那些混帳話,要是也這樣說,同樣要和她「生分」。大觀園的女子既無一不美,無一不好,唯獨才貌之外,不說混帳話的最美最好。今古審美容或不同,今人很難會認同黛玉的「病態美」,寶玉是接受的,他也接受晴雯,晴雯不識字,可也沒說混帳話,她們都不能也不會參加後世什麼的健美小姐比賽。


【何福仁專欄:時宜篇】石頭闖進了他們的眼睛


接著第三十三回寫嚴父一怒之下痛笞不肖子,賈政暴怒,原因是寶玉「在外流蕩優伶」,招來長官登門索人,又受賈環誣謗,說他「逼淫母婢」。這婢女賭氣投井死了。種種惡行,難保他日不會「弒父弒君」。當然遠因是這兒子不通庶務,厭學時文,「於國於家無望」。於是把他打個半死。寶玉還幸得史太君拯救。要注意的是,寶玉有否因此「痛改前非」呢?答案是:沒有。得祖母維護,更肆無忌憚,我行我素。


不多久,第三十六回,寶玉消閑日月,寶釵輩見機勸導,他就生起氣來,罵道:「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罵的很嚴厲,「國賊祿鬼之流」,賈雨村自是典型,是否也包括父親和伯父?

但到了八十二回程高本,黛玉竟然改變了,說起混帳話來,當她聽到寶玉又罵起八股文章,竟認為:「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的反應是:「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薰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裏笑了一聲。」

不單寶玉駭異,我想曹雪芹也很難接受,從來不是這樣人的黛玉,忽然自我否定,混帳起來。她不是一直活在詩意的世界,高潔善感,而擇善固執?她當然可以變,但思想的轉變要交代,要有過程。這可不是性靈昇華的頓悟epiphany,而是同流合污。然則林妹妹在寶玉眼中還有什麼可愛呢?不過看那種聲口,委婉,以退為進,完全不是黛玉的。兩個「清」字,尤其突兀。至於通過科舉取功名,要「清貴些」,倘世襲祖蔭的賈政聽到,會怎麼想。這豈是寄人籬下,步步為營的黛玉會說的話?

現實人生要變就變,無需向外人解釋,但小說是要說服讀者的。黛玉的話,唯一的作用是,為寶玉後來去考科舉造勢。後續所見,寶玉出家之前,先盡孝從俗應考去。我反而相信,寶玉赴試中舉,並非曹雪芹原先的設計,而是照脂批所云,抄家後入獄神廟。試再想想,十來歲的寶玉好玩,討厭四書五經,斥責時文,反對科舉,可以理解,但罵國賊祿鬼之流時和這類混蛋接觸甚少,何以有此洞識,且不惜和密友劃清界線,這是否作者的心聲?要知道,這其實是滿清治下有良知的讀書人的心聲,不過文字獄森嚴,與曹雪芹同時的吳敬梓諷刺科舉,《儒林外史》需假託明代,曹雪芹呢,假語村言,起首還說此書並非傷時罵世,而是稱功頌德。誠如跛足道人所云:「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第十二回)

史太君是寶玉的靠山,祖母愛孫,固然不想難為他,免他讀書、酬應、做他不喜歡做的事,其實連賈政,也不見得非要他努力仕途不可。第七十八回,賈政與眾幕友閒談,想到為姽嫿將軍做輓詞,以志林四娘的忠義,幕友都認為「聖朝無闕事」,於是命寶玉、賈環賈蘭叔姪作詩。作詩之前,八十回校本插入這麼一段: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姪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因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兒子一以貫之,父親反而思前想後,想到兒子不單不是不肖,而是甚肖。曹雪芹寫出人物深刻的反省,表現人物的複雜性。但這麼重要的一段,在程高本刪去了(前八十回,被後續者刪削、改動的不少。改文字措詞的,有好有壞;改意念的,則別有用心)。賈政變得鐵板一塊,儼如義無反顧。到小說收結,賈政只有年更邁,名利之心更灰。寶玉卻去參加舉業,倘是為了盡孝,則接著出了家,豈非更不孝?不,程高本不忘要他留下骨肉。但這麼一來,就當他求仁得仁吧,卻留下棄婦棄嬰,這果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則人世真正的悲劇毋寧是寶釵母子/女。乖乖應舉,是對當朝一種姿態。表了態,他馬上離去。最後忽爾光著頭,赤腳,身上披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下拜辭別。賈政後來向人解釋:

「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裡的精靈,他自具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

眾人的問題其實也是讀者的問題。石頭中人,從上至下,無不能言擅道,即使你不同意,好歹有個說法。賈政呢,答非所問。寶玉何嘗「深精舉業」,赴考而中舉,是要證明「無有不能」麼?這會是曹雪芹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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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

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作多年,文類廣泛,包括詩、散文、讀書隨筆、文學評論、先秦史傳散文賞析;並有與西西對話集《時間的話題》;編有《西西卷》、《浮城123──西西小說新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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