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下有幾階樓梯,爬上去,一個淺淺的平台,視線略高於草地上的孔子像。此處無燈,高大的枝葉在眼前搖曳,在這裡終於能安心地將自己交付給黑夜。
我喜歡晚上的中大,清冷、寂靜,暗黃的路燈像快要熄滅的火柴,勉強照亮一小段前路。
和白天的中大幾乎判若兩人。
從抵達火車站開始,新莊新人邁著大步Dem Beat。P(主席)帶頭,把身一橫,踏步拍手,拍出節奏後身後的莊員跟隨,或一字排開,或圍成半圓,彼此竭力吶喊口號。每次繞過這些熱血少年走去校巴站,都覺得他們是生猛的校門石獅子,呼嘯著鎮守家宅,但也生怕走慢了會被他們咬一口。
2號校巴站總是長長的人龍。情侶牽手等車,獨來獨往的外地生總愛戴耳機裝酷,他身後穿著莊衫拖鞋的一班人正笑鬧著打發無聊,也有中學生模樣的兩個小女生挨在一起,四處張望,準備探險。
夏天時,樹下盡是蟬鳴,車站旁的幾棵鳳凰木紅得熱烈,風一吹,甚至紅得有些吵鬧。
我立在人龍裡,安靜等車、上車,看人們在各自的地點下車。一條上了車的貪食蛇繞中大半圈,便越走越短,分散在宿舍、圖書館、教學樓裡。
晚上的水塔是我的秘密基地,我沒有帶任何朋友上去過。和水塔在一起,我不需要額外的陪伴。那裡是甜甜圈的正中心,我度過繽紛的白晝,一圈圈起伏的人潮與聲影,好不容易抵達這裡:空寂,黑暗,心的小窩。身旁的手機在播放五月天的《星空》。
//摸不到的顏色 是否叫彩虹
看不到的擁抱 是否叫做微風
一個人 想著一個人 是否就叫寂寞//
我跟著哼唱,搖頭晃腦,抬頭便是一片星空。一對情侶沿階梯上來,他們的談笑聲如光,刺破了此刻安全的黑暗。我的歌聲和動作在光下顯出笨拙的原形,有些尷尬地,調低了手機的音量,卻又裝作不在乎地瞥了他們一眼。他們似乎也嚇了一跳,大概沒想過水塔上面竟然有人,還有那細弱的歌聲。
成為大學生的第一個月,我常在這依山而建的校園裡迷路。從百佳超市出來,一手提著裝有衛生巾、十元四束的特價白麵條、消化餅和半打朱古力奶的白色塑料袋,一手拿著發亮的Google地圖。所幸宿舍旁是另一座高大的水塔(名「淑女塔」),當東西南北在平面無限延伸而終於失去方向,夜空、星星、水塔,是回宿舍的另一條路。
水塔四季都站在那裡。第一次走到水塔面前,原來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巨大,像不會受到任何動搖的臂彎,躲在這裡,便能感覺心安。水塔的後方,是一堵上鎖的鐵門。曾不止一次想過,要打開那道鐵門,爬上水塔的最高處。
晚上回到宿舍,不喜熬夜的室友早已關燈睡覺,也不過是十點多的時間。房間裡未留一盞夜燈,只能先打開手機電筒,偷偷摸摸放好東西,又將手伸進衣櫃裡,摸一兩件睡衣睡褲出來。出了點聲響,室友在床上翻身挪動——又一道強光打在我身上,我馬上停下手邊的動作,怯怯地望向室友床鋪,看她會否已醒來睜著眼看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在做賊,還是寄人籬下。
後來乾脆多跑幾趟遠路,回家的日子比住校多。
偶爾幾日未歸,剛到宿舍門口便聽到阿姨說:「你室友吃完東西不洗,好幾日啦,鍋裡都長蟲了。」回去一看,食物的味道殘留在關上窗的房間裡,夏日高溫蒸出一股悶熱腐壞的氣味。看那鍋中淺淺的紅色湯底,應該是螺螄粉,幸好還沒長出蛆蟲。只好等室友回來後再叫她洗乾淨。
轉身打算整理自己的書桌,椅子上卻搭著一條染了經血的內褲,那血不是新鮮的,暴露在空氣下,已鏽了大半。內褲搭在我椅子上,比她碗裡剩了幾天的廚餘還要惡心。查看一下床鋪,上面有些餅乾零食的碎屑。我想她大概是趁我不在,獨佔了兩張床,整個房間。
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惡意的欺侮,畢竟我和室友也曾有過為數不多,但尚算愉快的睡前聊天。但我為此時的自己和她都感到可憐。
我用腳把那張搭著內褲的椅子推到室友桌前,和她那張看上去乾淨的椅子調換。無人的下午,我把宿舍房間的窗戶打開,窗外的空氣像一坨粘稠的打發蛋白,沒有風吹動葉片,但水塔下的瀑布水聲傳進房間,濺走一些暑熱。從抽屜裡拿出抹布、消毒酒精,我把自己的桌椅床鋪清潔乾淨,然後打開檯面上小小的電風扇,房裡的空氣總算鮮活起來。
黑色電扇也在自己的馬達旋律裡搖頭晃腦,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聽著瀑布水聲的安靜午後,我癱倒在床上,好像又落入那個甜甜圈的中心,這次越過了一些污穢與醜陋,閤上雙眼,再次抵達這裡:水塔後方的那道鐵門,在黑暗中又多加了一把小小的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