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

小說 | by  鍾嘉儀 | 2025-10-31

從今年的四月到十月,我寫不出一個字,近乎瘀血堵塞,身體在不可名狀的疾病中高速衰竭。


而筆記本就擺在某件外套中,只要我想就能打開翻閱今年四月的故事,卻總抽不出力氣。除了進食和排泄,身體再也無法操控我做出改變,就這樣從晚春到初秋,似聽貫雨聲白噪音的耳蝸,無法適應多餘的聲音。若非行事曆彈出提醒,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我才會允許眼睛接觸陽光。


但我不記得是誰邀約我出門。


行事曆顯示這場邀約,備註欄寫著票卷已存放在票夾中。演唱會的細節悄悄躺在資訊欄,這位歌手我甚至不曾耳聞,場館也是首次到訪,這種只有站票的 Live House,甚至不能從座位去推斷是誰邀約我。


儘管荒謬,我還是出門了,想著也許會有美麗的插曲發生。


路過花店的時候,我注意到那束白色的桔梗花,它與滿天星和小雛菊綁在一起,花莖經過修剪,有些傾斜,有些平斷,像被不同的剪刀試探過;淺紫色的包裝紙,還有那條特別閃亮的緞帶,與我的想像不太吻合,但我還是買下了它。也許它們能恰到好處地放入家中的花瓶。


演唱會在晚上八時開始,我到的時候才六時四十分。等候進場的隊伍繞著會場畫了個圈,似一個漩渦,將人捲了進去。


夏日的夜滯留著白天的炙熱,沒有多餘的涼風。與人群擠擁在一起,我的呼吸彷彿是別人的,手中的桔梗花香開始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同體味,其中香水最刺鼻,這種假造的花香令真實變質。


枯燥的等候在熱浪下鋪展開來。直到黏膩的汗從頸脖滑向衣領深處,我從濕透的布料中感受到上衣口袋裡的筆記本,才想起出門前排定的次要任務——寫些東西。這件事卻不簡單,儘管眼前有著不少題材,但都像隔在一片充滿水氣的玻璃窗後頭,略略寫下華麗的辭藻,全都化為深淺不一的光斑。就是有這樣一個要素需要掌握,意義,找出寫作的意義。


雨水比思緒來得更快,燥熱的夜終於喘了口氣。倘若此刻我是雨的視覺,想必等候的人會是一個個墨點,漂浮在這張帛紙上。


會場的空氣乾燥,淋過雨的皮膚很快便適應了溫度的轉變,臉頰很快便冷卻下來,像一塊冰糕般,讓人從混沌中清醒起來。


約第七排正中央的位置,前排有人拍照和笑。笑聲有隱約的不安,不知道為什麼。


距離第一首歌還有七分鐘。坐著的人已經全數站起,兩旁的人都靠了過來,沒有人理會我捧著的花束,我低頭看它,花瓣的邊緣微微皺了一些,兩則的人全都高舉著手機大喊歌手的名字,混亂的氣味再一次襲來,我埋頭在桔梗花中,幾乎被嗆暈,這種強烈的氣味很容易便調動起我的情緒,究竟會是怎樣的對象邀約我前來,應約的自己又是出於那種理由?這固執地鑽進花香世界的自己,竟無力抬頭欣賞舞台絢爛的燈光設計。年輕的肉體正恣意扭動,我的心卻平靜如水,那顆帶來漣漪的石頭沒有出現。


隨著燈光熄滅,空靈的歌聲從舞台飄出,一個瘦小的剪影出現在諾大的布幕前,她跟著拍子扭動上肢,全身心都浸泡在一片紅之中。合成器的音色很乾淨,從她的指尖流入我的心臟,泛起微妙的刺癢。


銀面的音色將距離拉開,切割成兩種視角。我的記憶庫沒有這些旋律節奏,肢體也無法適應,身心都僵硬得不知該從何切入這場演出。就在這時一把輕柔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這首歌...叫什麼名字?」話語很快就被人群吸收,沒有人回答她。


就在大家都張著嘴巴彼此推擠之際,一種陌生的觸感抵在後頭,稍瞬即逝,似是有人捧著箱 子撲向我的後背,凌厲的角划過嫘縈的布料。


——「小心!有人帶刀!」


不知是誰喊了這樣一句話,場館更冷了。前排不少人轉了過來,熱情還未從他們的眼中退散,但驚恐已攀上眉梢。「小心!有人帶刀!」聲音又響了一次。誰說的?每個人都張著嘴巴不知在說些什麼。


台上的紅光徹底熄滅了,抒情過後她背上吉他去到右側,將舞台交還給純粹的音符和拍子。就在此時冷氣的底噪聲彷彿蓋過一切,空氣中瀰漫著一戳就破的窒息感。我回頭時人群鬆動了些,大家都散發著一種被潑涼水的清醒,氣味也乾淨了起來,話語的溫度也在幽微的花香中冷卻。


有人開始說話,不再與演出有關係:


「是刀嗎?」

「是西瓜刀!」

「你有看到嗎?不要隨便散播恐慌。」

「我聽見刀片掉到地板的聲音。」


無數張臉張著嘴,眼神交錯,共同織防護網。


歌手並沒有停下,台上儼然是另一個世界,也許在她看來漆黑的場域中歌迷只是在製造人浪的應援。


後排的人向前推了推,他們手機依舊舉在頭頂,那些好不容易空出來的位置很快又被難滿。——「算了,我們走吧...管它真假都沒有心情了。」


台下人員結構改變,氣味再次混濁了起來。我低頭,用力握住花的指節已泛白,一朵桔梗垂下了頭,原來身體早做好準備,只是反應並未跟上,我應該跟隨那批人離開的,萬一真有刀,我這種獨身的人最容易成為攻擊對象。這裡一定有一把小刀。


過不了多久,拉鍊聲再度刺激附近的人,將包包背在身前的年輕男子擋在一對剛擠上來的情侶身前:「你們後排有聽到嗎?現場有人帶刀。」他正是拉鍊聲的主人。


「怎麼會這樣?有看見人嗎?」男子拉著女友向後退了步。


包包主人一邊拉開背包找手機,一邊說著:「有照片,有人拍到有帶血的美工刀在地上。」身邊的人又退了退。


「是真的,你們要小心些。」另一位年輕女子與朋友走了過來,用後腦勺遮擋我視線。他們翻過手機畫面給兩人。只見包包男子停下動作,與情侶二人一起望了望手機中的照片。


小心,讓這場演唱會索然無味,遮擋視線的手機少了,每個人都乖巧了下來,彷彿靈魂回到軀體,不再瘋狂陷入或是橫衝直撞。


她的吉他早已放下,來到舞台的左側;此時背景的燈光變為柔和的藍色,整個舞台就像沉入水底般,就在她再次附身調整合成器時,一道激烈的聲音擦過。


什麼聲音?斷訊了嗎?耳麥出奇地靜。


好像是⋯尖叫?


根本聽不清楚,但為什麼鼓手的表情這麼嚴肅,他剛才不還露著嬉皮的笑嗎?聚光燈刺眼得看不清前排的臉孔,搖擺的頭臉全都模模糊糊,想必是出現了什麼問題。


歌手摘掉了耳麥,她終於對回正確的拍子。她背對著大家,露出那濕了一大片的背後,無數汗珠在地面留下小片水漬,像極了花店店員將鮮花從塑膠桶拔出的過程。她開始跳舞,那種熱似乎為她蒙上一層水蒸氣。


啊,原來我被擠擁著來到第三排了,難怪這一切都近在眼前般清晰。至於小刀的火種是否還在燒呢?好幾個人都說看見了刀光,又有好幾個人感到不適而離開。為什麼演出還在繼續,難道這是把不鋒利的小刀?


我其實早該離開了,在演唱會開始前,在我與大家繞著會場排隊時,在我意識到這場邀約的荒謬之時。我該回去寫點東西的。這一念頭散發著冷冽的寒光,比起某人拿著的小刀,這更令人恐懼。歌聲如蛇般纏了上來,我踉踉蹌蹌地往後退,她在哼唱著某個旋律,絆住我邁開的步伐。


「可以往旁邊走嗎?你這樣擋住大家了。」不知是誰開口了,我被自動導航到舞台右側,只有餘光散落的側邊,一切都是影影綽綽,也許是眼睛早被舞台的燈光刺傷,眼淚堆積在眼眶處,很是刺癢。


這時,有人尖叫了一聲,不是驚叫,是短促又快的叫聲。


而我站在原地,手心空了,桔梗花不知去向。


四周簡直臭得像腐爛的蔬果,幽微的花香不見了。顧不上眼睛的刺痛,我轉身大力撥開人群。人影倒下,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尖叫聲也此起彼伏,從右到左,前到後。


桔梗花就在眼前這些鞋子之中,被踩爛,留下血肉模糊的遺體,花香徹底消失了。


——「有人帶刀!真的有刀!」


聲音在人群裡炸開,是一道驚雷,那些跌倒的人掙扎著站起卻又將另一人拉下來。四周都是逃竄的腳步聲和尖叫聲,什麼空靈的歌聲,什麼合成器,全都不見了!


我還蹲在原地,看著那束花,心跳聲很大,大得我感覺地面在搖晃。我還沒來得及伸手,就被下一波人流撞開,推撞之中筆記本滑出——「啪」一聲擲在地上。


聽聞恐懼在僅憑聽力驗證的情況下會放大,人群應聲散去,推擠的腳步將人踢進驚恐的情緒中。


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學游泳,我抱著雙膝如一顆浮球般蕩漾在水中,那種輕盈的、握不住水的無力感。不過是簡單的漂浮,卻用盡了一整個夏天來學習。在水下的數秒鐘我都在感受著這種不確定的力道,想盡辦法與水磨合,讓它托起自己。


也許是總在恐懼時屏住呼吸,需要放鬆的時候就只能僵硬地往下沉。


滾了不知道多久,額頭碰到一雙靴子,但由於叫喊聲沒有止停,整個人恍恍惚惚得很像還沒上岸。我靜靜地躺在原地,忍受著環境帶來的不確定的力道。


演唱會結束,收起絢爛的燈光,白熾燈懸在頭頂,冰冷的光線照亮一切。我和其他人一同倒在地上,或許有些扭傷,也有些流血,反正誰也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倘若此時真有把刀衝向我們,也無辦法了。


我轉了轉痠痛的手腕,似乎受傷了,無力的手掌垂下來像凋謝的花,想必是混亂之中被人踩踏到。疼痛後知後覺,身體各處都咿咿呀呀地發出低鳴聲,儘管它們在吵鬧卻沒有人來扶起我。


——「小姐,請問你要離開了嗎?」


有人靠了過來,我仰視他,他正握著我那束殘破不堪的桔梗。爛掉的花瓣直直地落下,被我的視線接住。他囁嚅著嘴巴,就像水面上的人,聲音扭曲,在說些什麼?


坐在冰冷的場館,只能看見人潮的尾巴堆積在出口處,地上空無一物,沒有小刀,只有一束爛掉的桔梗和空白的筆記,靜靜躺在不遠處,是整個事件唯一還願意留下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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