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識伊始,瀟瀟就肯定自己前世是隻躺在北極浮冰上的海豹,被殺人鯨撞翻,游至力盡而亡。這幼年間聽海浪聲送來的惡夢,導致她雙眉總是憂鬱的往外垂。
前世幻想令瀟瀟飽受同學嘲笑,挖苦她長得像海豹,也笑她在課室睡著後被突如其來的夢境嚇得癲癇。爸爸媽媽為如何治療女兒的精神疾病吵架至離婚邊緣。直至她不再分享夜夢,一聲不發地在床上哭泣,爸爸媽媽才首次心平氣和地撫頭安慰。醫生和相士束手無策,惡夢埋在腦袋皮質底層。
偏偏她的家正對長年起白頭浪的海灣,村屋門前平台走下兩級階梯便是彎月型沙灘,有一塊比一米六的她高出整倍的鯨魚石,屹立在月牙正中央的空曠灘頭。相傳上古時期有鯨魚上岸吃人,被女水神封住血口,擱淺為炭黑的安山岩。瀟瀟每次出入家門,光是遙望巨石已教她血壓急升,直冒冷汗,卻又覺得石和自己存在某種連結。
十八歲生日派對延續至天亮,瀟瀟送走來找她慶生的中學同學後,不慎攝入清晨街道的落寞。潮汐和浪花在永恆漲退往復,昨晚歡慶僅為十八年虛無的證明,一隻海豹轉世成人,卻不如在自然界撕殺來得有趣。
沉溺於思緒的她不其然地望鯨魚石一眼,灰黑石面突然長出白帶礦脈,表面紋路變得光滑又充滿彈性,活過來一樣。
晨運的婆婆聽到尖叫,探頭望過來,如常揮舞手臂。
瀟瀟按住熱騰騰的胸口,心跳久未平靜。她深深吸一口氣,沿住巨石白帶紋路掃視,鎖定了隙縫裡的黑點。深不見底的黑潤,時而閃過半分光澤,她遲疑數秒才忽然驚覺,那是殺人鯨的小眼睛。
通宵耍玩,瀟瀟本就在睡著邊緣,可是石害她不敢閉眼,生怕鯨魚再臨。龐大又沉重的惡夢緩緩推開腦液上浮,溢出早被遺忘的細節。海浪聲如催眠鐘擺往復,佔據瀟瀟驚恐的意識。地也跟住搖晃,她一個沒站穩倒在浮冰上,水底下的殺人鯨群挨個探頭,小眼睛從四方八面投來殺穆凝視。牠們成群來回衝刺,推起波浪翻動浮冰。瀟瀟沒有手,厚而圓潤的肚皮在冰面滑動。
汽車鳴笛打斷狂想,是爸爸的車牌號,媽媽從副駕座探出頭。瀟瀟正想分享石的異象,媽媽叮囑她回家補眠,到嘴邊的話又吞下肚子,強顏微笑道別。
今晨的風颳得凌亂,屋頂風向儀每隔數十秒便轉向,擠出刺耳的金屬高頻。愈湧愈強的海浪害瀟瀟無法平靜下來。她在家門前拿一把鐵鏟,轉身跑到沙灘,努力擴張胸口,心跳數住海浪亂舞的拍子,呼吸更吃力。她抵住恐懼來到石前,一條活生生的殺人鯨與她對視,海風吹過他們之間寂靜的空氣,送來愈發急躁的海浪聲。她忍住手臂酸軟鏟走石下的沙,沙子顆粒越挖越粗獷,鏟頭撞在碎石上鏗鏗鏘鏘,震動沿鏟柄撞開瀟瀟的手。鯨魚石絲毫不見底,殺人鯨倒是出水多幾寸。
海水浸濕瀟瀟波鞋底,潮水漲得比往常急,彷彿為解救擱淺的殺人鯨而來。上岸的浪一退,潮間軟沙陷落,纏扯住瀟瀟的腳往海裡去。她不管站得穩不穩,跌倒仍高舉鐵鏟敲打殺人鯨的小眼睛,試圖從隙縫刺進厚皮。
殺人鯨不掙扎反抗,沉默地任由瀟瀟劃下一道道褐紅的鐵鏽傷口。前世撕咬,今世刮痕,生命不甘靜謐,在相互報應中苦尋存在意義。
直至瀟瀟指頭通紅,手掌麻痺僵硬得再提不起鐵鏟,巨石的隙縫才撒出一撮粉末,小眼睛底下長出深深裂口。殺人鯨緩緩轟道:
「一切都是冥神奧迦斯的旨意。」
惡夢連同前世的海豹被拋落浮冰,筋疲力盡的瀟瀟一頭栽進殺人鯨張大的血口,海豹被撕咬鯨吞,惡夢沉回海底,冥冥中一切都回到熟悉位置。瀟瀟從沙灘歸來,倒在床上頃刻熟睡。海浪聲連綿不斷。
晨運的婆婆回程時再次張望洶湧海面,是日大潮,淹沒了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