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失戀療程

玻璃門閉合時發出細不可聞的嘆息，雪松精油的冷冽混著金屬門框的鐵銹味，像根細針紮進林小羽的鼻中隔。前台後的周明轉身時，白大褂袖口的齒輪紋身恰好掠過暖光吊燈，金屬質感的紋路在牆面上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和陳默總戴在左手的機械表錶盤如出一轍。

「第三次預約的客人，通常都帶著非刪不可的決心。」周明遞來的協議首頁泛著珍珠光澤，燙金字體在燈光下流動，「不過我們尊重每顆心的猶豫。」第二頁角落的小字像道未癒合的傷口，「記憶贖回」四個字被鋸齒狀邊框包圍，讓她想起陳默撕碎避孕藥盒時的邊緣。

鋼筆尖在「陳默」二字中間懸停，墨囊裡的黑色液體因手部顫抖而泛起漣漪。三年前在宜家樣板間，他握著她的手在購房合同上簽字的溫度還殘留在指腹，此刻筆尖落下，墨水滴在「無論如何」的「無」字上暈開，像一滴幹凅的淚。

休眠倉的營養液漫過鎖骨時，後頸的陳舊掐痕突然發燙。那是某個醉酒的深夜，陳默的拇指與食指陷進她的肌理，留下的淤青在三個月後才褪成淺褐色的月牙。周明調整神經接駁頭盔的手指劃過此處，指腹帶著醫用酒精的涼意：「神經突觸的應激反應，就像傷口結痂前的瘙癢。」

再次睜開眼，百葉窗的光影在地面織就破碎的網格，像極了陳默摔碎她珍視的星月夜擺件時，散落一地的瓷片。周明遞來的蜂蜜水在玻璃杯中晃出漣漪：「未來七日會有記憶碎片隨機浮現，這是潛意識的自我檢測，七日後所有記憶關於他的便會消失，您可以在這七日內反悔並贖回所有記憶。」他的語氣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卻讓她想起陳默說「我只是和她普通朋友」時，指尖無意識摩挲機械表的小動作。

第一天的碎片在地鐵站台突然降臨。自動扶梯的橡膠扶手帶著日曬後的暖意，雪松香水味毫無徵兆地漫上來 —— 不是記憶裡陳默慣用的雪松木質調，而是混雜著廉價酒精的工業香精。她看見三年前的自己蹲在便利店門口，雨水順著傘骨滴在灰色地磚上，陳默從雨幕中跑來，熱可可的鋁罐還帶著體溫：「生理期喝冰的，小笨蛋。」鋁罐上的水珠滲進掌心的紋路，可現實的記憶卻在同期閃回。他的白襯衫領口沾著陌生的玫瑰香，手機隱藏相冊中是某位少女舉著草莓蛋糕的自拍，蛋糕上的「月」字用奶油寫成，和他給她寫的生日賀卡字體一模一樣。

第二天的碎片藏在茶水間的蒸汽裡。不鏽鋼水壺的鳴笛響過三聲，她轉身時忽然看見自己踮腳調整陳默的領帶，無名指根部的燙疤輕輕擦過他鎖骨下方的皮膚 —— 那是 2021 年春分，他堅持為她煎溏心蛋，油星濺起時她本能躲避卻依舊被燙傷。此刻碎片裡的他眉眼溫柔，可真實的記憶中，他會在燙疤結痂時按壓傷口並笑著說：「剛好提醒你別太逞強」。

第五天的碎片裹著薄荷糖的清涼。公園長椅的木紋硌著後腰，陳默的指尖穿過她的髮間，髮尾還沾著他新換的雪松洗髮精味道：「等攢夠首付，我們就買帶飄窗的房子。」可從那之後，陳默就像變了個人。訊息常常已讀不回，電話不是忙音就是無人接聽。她無數次詢問，得到的只有長久的沉默。兩人共處一室時，也被死寂填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遲她的心。碎片在此突然模糊，像被人撒了把碎鑽，刺痛著視網膜。

第六晚的電話在 23:59 分準時響起，周明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像塊浸過冰水的綢緞：「明日正午十二點，那個裝著所有痛苦的潘多拉魔盒，還為你留著一道細縫。」她對著浴室鏡子抬起左手，掌心的煙頭燙疤在暖光下泛著粉白，那是他在情人節玩笑般按下打火機的「專屬印記」。指尖劃過鏡面，霧氣凝結成陳默的名字，又被熱水沖得無影無蹤，就像他在她生活裡留下的痕跡，看似深刻，卻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沖刷。

第七日的陽光格外刺眼，門把手上的金屬雕花燙著掌心。周明遞來的電子筆尾端，齒輪裝飾與陳默的機械表錶冠完全吻合，轉動時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嗒」聲。「確認贖回記憶嗎？」他的拇指按在平板電腦邊緣，那裡貼著張極小的標籤：「痛苦能量轉化率≥85% 可啟動永久刪除」，標籤邊角翹起，露出底下的「陳默專屬客戶」字樣。

休眠倉的營養液這次帶著鐵銹味，漫過嘴唇時，她嚐到了血的鹹澀。艙門閉合前，操作台上的屏幕藍光閃爍，「客戶 0719」的編號下方，進度條正以心跳頻率跳動，每個像素點都像陳默手機裡未刪淨的曖昧簡訊，那些曾經讓她夜不能寐的文字，此刻正化作營養液裡的螢光金粉，刺痛著她的每一寸神經。

意識墜入黑暗的瞬間，痛苦輪迴開始了。

她首先回到醫院走廊，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讓人窒息。陳默的皮鞋尖碾過保溫桶，白粥灑在地上，滲進她的帆布鞋，黏膩的觸感從腳趾傳來，像極了他最後一次對她說「別鬧了」時的語氣。她想蹲下清理，卻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不是因為燙疤，而是因為看見他手機裡的聊天記錄：「寶貝，她住院了，正好給我們創造機會。」

場景驟變到廚房，案板上還擺著她切到一半的蔬菜。陳默將她熬夜製作的手工禮物，那個刻著兩人名字的馬克杯，丟進垃圾桶，磁片邊緣劃破她的手腕，鮮血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個扭曲的「默」字。他卻頭也不回地走向陽台，對著手機輕聲說：「別怕，她很快就會離開。」

最致命的輪迴發生在新買的家中。白熾燈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手機屏幕上的開房記錄格外刺眼，日期正是她的生日。她記得那天自己精心準備了蛋糕，卻等到凌晨三點，等來的卻是他滿身酒氣的歸來，和口袋裡掉落的、屬於別人的耳環。此刻輪迴中的他轉身，嘴角掛著和周明如出一轍的微笑，機械地說：「小羽，痛苦才是愛情的真相。」

不知道第幾次在尖叫中醒來，小羽發現自己跪在營養液裡，後頸的掐痕處滲出細小的血珠，混著營養液裡的螢光金粉，在水面上畫出破碎的星圖。周明的臉出現在觀察窗後，袖口的齒輪紋身沾滿幽藍光芒，那些光點正順著管道匯入天花板的齒輪組 —— 每一個齒輪上，都刻著無數個像她一樣的編號。

「療程結束了。」周明遞來的毛巾帶著烘乾機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她骨子裡的寒意。鏡中的自己後頸光滑如初，可掌心的燙疤還在隱隱作痛，仿佛剛剛經歷的不是記憶刪除，而是將痛苦反覆碾壓成齏粉的過程。但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點疼痛也在慢慢消失，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擦去了她記憶裡所有的陰霾。

走出店門時，陽光突然變得溫暖而明亮。她深吸一口氣，雪松氣息裡竟帶著一絲清甜，就像剛下過雨的森林，充滿了新生的氣息。手機在口袋裡震動，彈出「七日失戀療程」的評價頁面，系統自動生成的文字是：「專業服務，一覺醒來，重新出發。」她看著頁面上的五星好評按鈕，心裡湧起一陣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指尖毫不猶豫地點擊確認，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微笑 —— 那是分手後第一次，她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

在她身後，二樓監控室裡，陳默轉動著銀色齒輪手鏈，看著屏幕上小羽遠去的背影，她的步伐輕快而堅定。操作台上，代表她痛苦的藍色光點正匯入城市電網，在某個齒輪轉動的瞬間，化作千家萬戶的燈火，溫暖而璀璨。周明看著數據台上暴增的能量值，嘴角勾起滿意的微笑，牆面上「用破碎的心，點燃城市的燈」的標語，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而林小羽不知道，在她後頸的皮膚下，一枚微型齒輪正在悄然轉動，將那些被碾碎的痛苦收集、提純，等待著下一次，成為點亮這個世界的，心碎能源。但此刻的她，只覺得心裡空明一片，那些曾經讓她痛不欲生的回憶，仿佛從未存在過。她哼著歌走向街角的咖啡店，準備迎接屬於自己的全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