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做對什麼,也沒有做錯什麼,結果卻是這般的壞,所謂命運就是如此吧。
正雄懷著這樣的感慨,在聯合醫院前的巴士站端坐着。
一所中學佇立在山坡上。即使被小樹的枝葉遮擋,學校藍白相間的外墻仍然清晰可見。天空灰濛濛的,從下往上看,這所學校更像真正的天空。正雄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景色。
紙張上的褶皺無處不在,站在一旁的秀梅仍然輕輕地放入文件夾裡,然後收藏在手袋的夾層中。秀梅把手心貼在夾層外側,撫摸了幾圈,又愛又恨似的。
一輛公車駛近,秀梅拍了拍正雄的肩膀。正雄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要拍卡呀,快準備好。」
「嗯。」
秀梅的話比起提醒,其實更像命令。
正雄用右手握着吊在身前的卡套,卡套呈褐黃色,裏面有一張交通卡和印有港英米字旗的郵票。左手則緊握着公車門上的扶手,雙手都在爲穩定施力。可是正雄握的位置是扶手的下方,導致施力不習慣,感覺怪怪的,便又重新調整身體,向前躬身一點,握住了扶手的較上方。
秀梅的手心始終貼着正雄的後背,在正雄重新調整身體時,還順着時針方向撫摸了幾圈,看上去是在安慰正雄,其實也是暗自與手袋裏夾層的材質進行了一場對比,感受着生命與死亡的悲哀。
在車上,正雄和秀梅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正雄托着腮頰望向剛才的中學,直到公車發動,才癱坐在椅子上。
「我問你,仲明是在剛才那所學校讀書的嗎?」
「仲明?怎麼會在這種時候......?」
秀梅感到愕然,聲音像被什麼絆了一下。
「不是嗎?我對這所學校有點印象。」
「馬路對面的那所嗎?」
「嗯,在山坡上的。」
「小學倒是在附近讀的,但不是這所學校。老頭子,你連這都記不住了嗎?」
「這有什麼稀奇的?」
正雄不耐煩地說。
「不是的,回憶變得越來越模糊,是我們必須經歷的道路吧?」
「命運啊。」
「這樣嗎?命運什麽的,仲明那時也一直說呢,你還記得嗎?」
「說是來自未來的回憶。」
「哎呀,怎麼會記得呢?」
正雄第一次聽到,是仲明在生日時說出的。那時仲明趁秀梅不在時,忽然唸起詩來。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
正雄感到驚訝,在生日時聽到又鬼又神的,覺得好不吉利。
「什麼意思呢?」
「就是沒有奇蹟的呀!」
「你不就是奇蹟嗎?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爸爸,你覺得我是奇蹟,是因為每次看到我的姿容後,總會覺得自己被原諒了吧?」
「或許是吧。」
仲明的話變得難以理解,正雄也打算敷衍了事,開始期待着秀梅即將帶來的蛋糕。
「總之,如果世上沒有奇蹟,報應都會來的。如果要窺探未來,看看過去的自己就夠了,命運就是來自未來的回憶嘛!爸爸,其實我並不純潔啊。」
公車在一間小學前停下,乘客們紛紛下車。包括正雄他們在內,下層的車廂只剩寥寥數人。可能是因為這樣,秀梅沒有保持平日的嫻靜,說話的聲調遂漸拉高起來。
「聽說人一旦陷入回憶就會變老呢?仲明卻能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也是因為來自未來的回憶嗎?真是的!回憶也可以改變的嘛!」
正雄別過了頭,一動不動地朝窗外望去。窗外有一家髮廊。
「老頭子,哪天我變成這樣的時候,你也要在我身邊陪伴着啊,否則是沒有意義的啊。在我們死去之前,就已經把一切都放進棺材了吧?你就答應我好嗎?」
髮廊門前兩側的旋轉燈仍在轉個不停,彷彿是唯一擁有生命的。
公車開始駛動,引擎隆隆作響。
秀梅的眼眸泛起了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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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路磚,有些乾透了,有些仍然潮濕,屋苑的門前一明一暗的。露珠下的枝葉,傳來一陣清新的腥氣。一位清潔工人正在用機器割草。
正雄一直在醫院裡頭,不知道剛才的雷雨。
秀梅按了樓層,電梯往上開去。正雄靠著扶手,凝望着顯示樓層的電子屏,覺得裏面的紅色數字比平時更小,也更灰沉。
「老了吧。」
正雄低聲嘀咕,秀梅沒有聽見。
回到家門前,秀梅在手袋裏翻找鑰匙,裏面冷飕飕的,像深淵一樣。正雄按了按門鈴,觸感很硬。家裏傳來「叮噹」一聲。
「回來啦,回來啦。」
秀梅把門開了,讓正雄先進屋。
正雄換上拖鞋後,就坐在沙發上聆聽電視的新聞報道。中國的機械人似乎又有了新的突破,十五個聯合國救援人員則在加沙戰事中遇襲身亡。
秀梅從廚房出來,眼睛還紅著。
「哎呀,剛好,給你煮碗麵吧。」
茶几上有一隻雞蛋。
「死了。」
「沒有。」
秀梅突然搶話,把正雄的聲音蓋了過去。
「在腐爛了,這隻雞蛋。」
「發臭了嗎?」
「總之不要吃了,昨天煮的吧?現在可是夏天啊。」
「扔在垃圾桶嗎? 還是外面垃圾房?」
「隨便吧。有毒的。」
「可是......扔走了還是會腐爛的吧?」
「那你用火燒掉吧。」
「才不要!有毒的我也要留下!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留下!」
秀梅終於按捺不住,把手袋中的診斷報告扯出,撕走了下半部分,揉成紙團向正雄扔去。紙團從正雄的頭上跌落地面。正雄感到疼痛,也感受到紙團的疼痛。
「仲明死了,你也要離我而去了嗎?我也是會寂寞的!」
秀梅忽然跪在了地上,雙手掩着面痛哭,每當想要說話,都會被身體的顫抖打斷,只能發出像「啊」的刺耳的聲音。
秀梅灰白相間的鬢髮,也隨着身體的顫抖輕輕搖曳起來,就像髮廊前的旋轉燈似的。
抽泣聲充斥着走廊,有門鎖打開的聲音,應該是鄰居探頭出來吧。正雄想把大門關上,但又無力這麼做。
電視正播放着即食麵的廣告。
秀梅旁邊的鞋櫃的外層已經脫落許多,破破爛爛的。正雄看得入神。
那物的美麗終於綻放,就在那死亡湧現的一刻。
「秀梅,你真美。」
正雄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