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帥氣的美容課

陳帥氣一直很討厭自己的這個名字，一直想改名。直至一天，他改變了。「與其改名，不如改變自己。」在留意到櫃檯一端幾位穿著白袍戴上口罩，眼睛明亮得隨時脫眶而出的女子正對著他的表格竊笑的時候，他說。

「那麼，不如你告訴我多一點，你自己？」眼前，雙顴頗為腫脹的女子問，「這樣，我們才可以對症下藥。」

陳帥氣與面前的女子一同帶著法官般的目光，審視螢幕上，布滿瘀紅星星的這張臉。這是Culmination Beauty免費為客人提供的AI面部掃描。

「我最主要，還是想處理凹凸洞。」陳帥氣覺得自己說了明著看的廢話，便再提供一些比較私密的情感資訊，「每天乘升降機，頂燈照下來，臉部像潑過鏹水。」

「先生。」貌似顧問的女子沉默半刻後，正經八百地對陳帥氣發出問題，「你知道，Culmination Beauty的意思嗎？」

「坊間的美容院，一般都取名於一些，與潔淨有關的正面詞彙。Luminous、Perfect、Gleaming、Elegance、Esthete。暗裡的想法是，醜陋不潔的客人，來了之後，就漂亮地離開。」

「所以這是一種，維修的哲學。也就是一種，好壞分明的想法。這自然有他的道理。」女子神秘地交給陳帥氣一個眼神，然後繼續說，「這裡並不認同這套哲學。」

「Culmination的意思是，我們這裡，將會是客人經歷過從前的一切之後，爆發、昇華、扭轉的時刻。」

「客人你的經驗，才是我們，珍而重之的瑰寶。」

一時間，陳帥氣無法作出任何回應，但一種良好的感覺，正霧沉沉地，流經他的身體。

「那麼，」像催眠完結那般，女子把陳帥氣的心神勾回來螢幕裡，以截然不同的語氣，沒有事情似的說，「能看見這一點點紅色的嗎？都是在你的凹凸洞位置。意思是，你皮膚底下，還有炎症、血管增生的問題。別介意我問，你的暗瘡，也許消得很慢？」

「是的。」

「因為底下的血管一直給營養。像頭惡狗一樣養大它們。是的。像頭惡狗。」女子半晌後繼續，「所以，我們第一步應該先處理好，皮膚深層的炎症問題，再處理你的，凹凸洞。否則，在凹凸洞的療程當中，也會因為炎症，引出不樂見的反應。」

針對血管增生發炎的問題，她說，可以進行三次Excel V激光療程，這是一款針對血紅素吸收能量，以熱力擊碎微絲血管的激光。受破壞的血管將會經皮膚代謝排出，藉此從根源改善炎症等問題。由於陳帥氣是新客戶，Culmination Beauty將會向他提供一次$1380元的體驗價，其後兩次則是每次$2380。

「但是，」她說，「我知道你更加想立即把凹凸洞弄好，是不是？」她壓低聲線說，「或者，來個雞尾酒療程，我們打激光之餘，一併打Juvelook？」

Juvelook，一款混合了聚雙旋乳酸與透明質酸的針劑，透明質酸能夠即時提供填充作用，而聚雙旋乳酸則會在12個月內刺激膠原蛋白生成，配合施針時，同時勾斷炎症後往下拉扯的纖維組織，讓其重新生長，能相當有效地改善暗瘡疤痕的外觀。價格相對其他療程昂貴，美容院每次療程收取大約四千港元，至於皮膚科診所，若是專科醫生施針，甚至要費過萬。

「第一樽，我私下送你。」眼前的女子似乎讀見陳帥氣的心了。「怎麼樣？」

——陳帥氣同意了。目前的計劃是，三次Excel V加三次Juvelook，再來三至六次Einxel Plus微針射頻進一步平整皮膚，最後以三至六次Co2雷射作最後打磨。在心裡粗略一算，大概三四萬，八厘息拆十二個月，也不過是每月四千。但是，這麼一來，接著一整年，也可說是有了計劃，不用再思前想後，只管看著終點就好。而且，最令陳帥氣驚訝的事情是，就在他作了決定的這一刻，彷彿一直令他痛苦的某種東西，也隨即像棉花糖一樣，輕輕消失於水中。

他被領到一間房間裡面。像桑拿房一樣的橡木裝潢讓他感到安全。音樂柔和。牆的角落都沒有閉路鏡頭。他被告知可以躺到床上靜候。

「接下來，可能會有點痛，但緊記，這只是一個，必經的過程。」這把聲音從上方抵達他的前額。冰涼的麻痹藥膏已經坐在他臉上十五分鐘。「但是，如果實在無法忍受，請告訴我。」

這位朝他臉上精準施打Excel V激光的女子，事實上，每隔幾發，就詢問陳帥氣一次，一切怎樣。施打激光的感覺，說起來像被橡筋不斷彈擊，「不過我們倒是不知道，忍痛能力比較低的男士，可還受得住嗎？」

「沒有問題的。」畢竟，比起男性尊嚴受傷的痛，打激光實在不過是皮外傷罷，「演化心理學告訴我們，痛楚讓人記住錯誤。」

「於是，來處理凹凸洞是一個錯誤？」

「是疏於打理皮膚。」

施加痛楚的機器沿著陳帥氣的臉爬行，啪啪啪啪的，從臉中間往外逐發擊打。因為間歇平均，痛楚有了節奏，可預計性讓事情變得較好接受。細小的房間裡漸漸喚起了一種平和的氣氛。陳帥氣從心底裡感到放鬆。即使連五官也沒有看過一次，他覺得他已經可以愛上這個人。

良久之後，她幽幽地回應，「或者，只不過是基因。」

「我覺得，」陳帥氣說，「你們都是很溫柔的人。因為你們懂得現實的殘酷。」

「我家裡讀大學的弟弟，倒是說我活在虛構的價值當中。」

——整臉火辣辣的。打過激光後，女子為陳帥氣敷上冰涼的舒緩面膜，「那麼，接下來就沒我的事了。Juvelook會由醫生打，接下來幾次也是。至於你，就請暫時休息一下吧。」

「由醫生打？」陳帥氣像是確認般問。

「是的。由醫生打。法例規定。」

是的，不是嗎？男人就應該把注意力向外邊世界放去，在鏡子前把臉弄來弄去，膚淺不說，實在是對男性這個群體的嚴重侮辱。沒格局的小男人。或者，姓名也是來自上一代人，最惡毒的詛咒？這短短的時光，毋寧說是滿足了陳帥氣最深處那一份，對溫暖的渴望。偏偏，這唯有是透過類似於叛國的舉措，才能享受到的奢侈滿足。「記住，」女子臨別前，再一次叮囑陳帥氣，「別用含活性成分的護膚品，以及，緊記，每晚敷面膜。」她說：「痛楚、不適，通通都只是暫時的。」在醫生握著有倒勾的針，往他面皮下邊，來回拉扯的時候，因著對未來的預想，他幾乎感到神聖。

當中紅腫發炎的情況很快消散，沒過兩三天。不過取而代之卻是在入針位出現一個個瘀紅發紫的腫塊。陳帥氣凹凸洞本來就多，臉上看起來，於是好像惹到什麼危險的疾病。他給美容院發訊息，很快得到令人安心的回覆，「只要客人你繼續敷保濕面膜，這一切都只會向好的方向發展。這樣的一種急性發炎狀態，相當有利膠原蛋白生長。」

陳帥氣同時也記起了，激光女子所說的那句話：通通都只是暫時的。

第二次Excel V加Juvelook。洗澡時，接觸到水讓臉部刺痛。皮膚變得相當易紅，尤其是遭陽光直射過後。網上面說，醫美後，受損的皮膚十分脆弱，更加要避免陽光直射，以及必須要搽上防曬。

最後一次Excel V加Juvelook。陳帥氣開始避免讓臉部碰到枕袋。刺痛。陳帥氣把寢具換成敏感皮膚友善的真絲套裝。陳帥氣每一晚敷保濕面膜，然後按Reddit上，詳細的步驟，往臉上塗上Caudalie葡萄籽化妝水，Cosrx蝸牛精華，Cerave乳液，La Roche Posay修補霜，最後封上一層凡士林，把一切成份濕潤地鎖住。

開始Einxel Plus微針射頻療程。透過儀器，每次把數十根幼針帶進真皮層，同時發出熱能，以燒灼效果誘發膠原蛋白再生。「你的凹凸洞已經平整了許多。」她說。臉上冒出了無數顆，細小的黑點。在痕癢之中，陳帥氣的指甲往臉皮刮去。黑點像胡椒碎灑下，然後裡面慢慢的一顆顆滲出小小的血珠來。

「抓癢會讓皮膚炎症問題加重，道理就如絕不能抓濕疹。」她說。

「相信我們。你會好好的。」

Co2雷射。以雷射光束針對皮膚細胞的水份產生熱能，蒸發周遭皮膚，從而刺激膠原蛋白與彈性纖維增生。

由於針對皮膚所造成的破壞更深，更嚴重，陳帥氣結起了一塊，橫跨整塊臉的，鏽啡色的痂。「只要支持下去，皮膚就會變好。」一瞬間，陳帥氣遇見了一種，強烈而無以名狀的恐懼，好像突然之間，與神靈接上了眼。

他知道，他現在需要的，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醫生。他需要的，是醫學的幫助。藥膏好，口服藥好，針對皮膚好，抑或針對腦袋好，他對這張臉所作的事情，始終需要一個停止。縱使，現代科學從來沒有辦法處理任何，真正的問題。縱使，醫學，只不過是娛樂產業。

「抱歉，」陳帥氣在訊息上面打，「我想我還是希望取消餘下的療程。我已經在IG找到另一間美容院了，我想，我應該會去試試看。謝謝你們，Culmination Beauty的各位員工。」

升降機門打開。填好表格，臉部飽滿、似乎是顧問的女子為他進行了一次免費的AI皮膚掃描。畫面上，整張臉呈瘀紅色。「抱歉，先生。你的皮膚，恕我直言⋯⋯」

「糟透了？」

女子苦澀地點頭。「目前而言，是的。但是，我看到的，是轉機。」

「先生。你——」女子神秘地向陳帥氣發問，「可知道，Temperance Spa的意思？」

「坊間的美容院，一般都取名於一些，有關於改變的名稱。」女子嫣然一笑。「我們則有著些少的不一樣。」

「Temperance，取自第十四張塔羅牌，節制。前一張牌，陳先生，你猜猜看？」

「我不太清楚。」

「死神。」女子正經八百地闡述，「經過殘酷而暴烈的死神牌之後，人們終於知道節制。天人合一，身心平衡，烏雲消散，陽光初現——我們希望帶給先生你，一段全新的旅程。」

「也許，你會願意，相信我？」

「順帶一提，我姓周。周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