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今天這樣的假期,又會有很多人聚集到這個商場了,葉姐已經想像到她的工作要比平時增加一倍。葉姐推開海麗商場一樓女廁的第一個廁格,一個清潔工人的襤褸與系統性同時暴露在洗手間天花板黃色光線的吊燈下。廁格的馬桶上堆著三四個紅色膠桶,裡面裝著馬桶刷、除臭劑、清潔劑、上光蠟、抹布、衛生紙等。馬桶旁有兩把地拖和一部小型的工具推車,廁所門後面又掛著兩三個衣架和她的工作服。這些東西看起來不成系統,隨意擺放,但隱然中又有一種秩序。
海麗商場的清潔組分兩組,葉姐的工作時間是上午七點半到下午三點半,一星期工作六天。商場一樓至三樓的男廁、女廁、殘疾人士專用廁所和三樓的育嬰室都由她負責。而她要做的事就是令人來人往的商場廁所清除掉「人來人往」的痕跡。
葉姐進入廁格換上工作制服,然後拿著一個裝著各種工具的小膠桶,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她先把第一個洗手間所有廁格的小垃圾筒清理乾淨,之後進入第二個廁格,在馬桶裡倒入清潔劑,用馬桶刷擦洗馬桶內側的每個角落,沖水,等一會兒再沖第二次水。拿海綿擦拭馬桶的陶瓷表面,用乾抹布再擦一次。這樣的程序要在每個廁格重複一遍。清理完廁格後,她要抹掉鏡面上的水漬和污點,往洗手盆旁邊的紙筒放入抹手紙,整理乾淨洗手盆的周邊和清掃過道。完成一個洗手間之後,還有另外九個空間她要處理。清理男廁時,她要先在廁所門外大叫一聲:「裡面有沒有人呀?清潔阿姐要進來了。」沒有人回應,她才可以進去工作。
當葉姐擦拭三樓女洗手間的洗手盆時,一個穿短裙,踏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孩顫巍巍地推門走進洗手間,隨後對著鏡子快速地上粉底,瞇著眼畫眼線、搽睫毛膏,最後塗唇膏、噴香水。這樣的場景並不奇怪,時不時都有女孩對著鏡子化妝。只是化完妝之後,她鼓著臉頰,擺了個姿勢對著鏡子自拍。葉姐連忙避開,生怕自己被攝進背景畫面裡。為甚麼要在公共拉屎撒尿的地方拍照呢?女孩離開了之後,葉姐繼續工作,清理洗手間的過道。
此時,葉姐的手機「鈴鈴鈴」地響起。一接聽,便聽到她那在海麗邨工作的工友李姐有些激動地說:「有區議員來幫我們了,有勞工團體幫我們了!我們這次有機會拿回之前的遣散費了!」
之前的意思是大半年前。那時葉姐跟二十多個工友同屬於順民清潔公司。順民兩年前拿到海麗邨及海麗商場的外判清潔商合約。合約期差不多完結時,順民的負責人對他們說,順民會繼續投標,但不中標的話就要解散他們,到時會發放遣散費。而如果工友想順利過渡到海麗邨下一個中標的清潔服務承辦商,就要簽順民那邊的自願離職信。
之後,順民沒有中標,遣散費也沒有發放。所謂的新清潔服務承辦商,經理是原來順民的那個經理,注冊地址也是順民的注冊地址。
葉姐在順民工作了九年,算了算,她應該有三萬多元的遣散費。其他年資更長的工友應該有更多的。三萬多元,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至少是她的血汗錢。而且,她和其他為了過渡到新公司而簽了自願離職信的工友,每個月只是多了十一元的工資。所以,中午休息的時候,她走去隔了一個停車場的海麗邨清潔工人休息室,想問一問情況。
去到的時候,幾位工友已聚在一起,跟自己打掃同一個商場洗手間的寶玟也在,正和一個打扮斯文的中年人聊天。葉姐年資雖然比寶玟長,但她對寶玟是懷有敬意的,因為寶玟中學畢業,偶爾能用簡單的英語來跟外國客人說話,儘管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但在葉姐眼中已相當了不起了。那是屬於讀過書,可以講英語的階層。
「我們可以後天安排一個記者會。記者會上,我和區議員陳志鋒會出席,你們工友呢,最好也有兩個代表上台。」中年人說。
「黃先生,嗯,找兩個工友上台沒問題,我們穿黑衣、戴口罩就可以了。但我們要說些甚麼嗎?」寶玟回應。
「你們有甚麼心聲想說?」
「嗯……你們機構之前幫其他團體開記者會時,那些工友都說了甚麼?」
「很難一概而論的。扎鐵工人的代表就比較敢言,垃圾工人那次就,基本上都是我們幫他們說的,可樂公司運輸工人那次就基本上不需要我們幫甚麼,他們自己的組織就很好。」
「呀,那我們在台上說自己好慘好慘,生活很艱難,應該可以了吧。」
其他坐在休息室的工友聽到寶玟這樣說,紛紛認同,並推舉寶玟和另一個年紀很大的男工友陳伯做代表,說單是看到陳伯的老人斑,就可以想像到工人生活不易了。
葉姐沒有說甚麼,她不太懂這些東西,她生活最大的興趣是烹飪。把精挑細選的牛肉放進大鍋裡煮,配上花椒、八角、薑蔥、冰糖、醬酒和少量的酒,牛腩煮開了之後就用小火燜,最後用碗盛起一碗飯,倒蓋在碟子上,配上燜好的牛腩。或者在鍋底抹上一層橄欖油,把兩塊三文魚扒滑入煎鍋,「嗞啦」一聲,四周彌漫著香噴噴的味道,金黃色的油泡在橙紅色的魚身周圍翻滾……把食物吃完後,洗碗,清理食物垃圾,煮沸抹布。一天的時間就像中秋的月亮那般完滿。而平時即使沒有甚麼特別事要做,她也會在廚房裡腌這樣泡那樣的,咸菜乾、酸蘿蔔、醋豆、麻油雪裡紅,一瓶瓶地放在廚櫃裡,像植物標本似的。
過了兩天,寶玟在WhatsApp上通知大家記者會的時間,說希望工友盡量出席做觀眾,讓記者知道他們人數是不少的。葉姐請了半天假出席。
記者會上,勞工權益機構的黃先生和區議員陳先生向記者交代了事件的時間順序,又提出幾樣質疑,例如為甚麼原本的順民清潔公司與新中標的外判清潔公司的股東一同開設和營運保安、工程公司,但政府審標書時,卻認為它們不算是有關聯的公司,一同入標也不算違規?還有,清潔工懷疑被誘使簽署自願離職聲明,其後又遭剋扣遣散費,這是否和政府投標制度以「價低者得」有關?葉姐盡量去聽那些「外判制度」、「新自由主義」等的字眼,但她實在不知道那些詞語的背後指向甚麼,就像突然遇上一瓶魚子醬那樣,她知道是很名貴的食材,但不知道如何烹調,她感覺不到自己的細節在裡面。到工友代表發言時,她也忍耐著聽完陳伯數他每天買菜、買生活用品時那一元三角的掙扎。聽的時候,葉姐忍不住問自己怎麼了,是變得挑剔了嗎?她的生活其實跟陳伯的差不多的呀,有段時間她還跟陳伯去過幾次連鎖快餐店吃下午茶,專等燒味雙拼飯減到二十多元配免費檸檬茶。但為甚麼……葉姐將視線移過坐在陳伯隔離的寶玟,寶玟在記者會上反而沒怎樣說話,在台上一直沉著臉。
記者會差不多完結時,葉姐感覺有點胸悶,可能是會場通風不太好,空氣有點混濁。她離開會場去吹吹風,喝了幾口水。不一會兒,記者們有一些也走出了會場,記者會似乎結束了。其中一個記者吸完一根煙後,看到穿清潔公司制服的葉姐,可能想多找一點材料,走過來問葉姐:「這位工友,請問你之前是在順民公司工作的嗎?公司對你們如何呀?是不是專門剋扣你們呀?你們生活是不是很艱難呀?」
面對著這一連串的問題,葉姐頓了一頓,立刻想她該如何回答才不會拖今天記者會的後腿呢?不如回去會場,找寶玟和區議員回答吧。就在她遲疑之間,一兩個片段浮上了她的腦海。
前幾天,她去清理商場二樓某個女廁廁格時,裡面特別骯髒。她一開始提著她的工具小桶,看到有人剛剛用完廁格出來,便走進去。打開門,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即使是戴著口罩也能聞到。葉姐憑經驗知道,那是一個經期的女人大便之後的狀況,而那個女人沒有沖廁沖得很乾淨,反而急匆匆地走了。葉姐皺著眉頭,從工具小桶裡拿出除臭劑,蹲在馬桶前內內外外地擦那個馬桶,又清理那個裝了熱乎乎的衛生巾的小垃圾筒。葉姐沒覺得甚麼,因為清潔員的工作就是去除污漬,總之,要在每個工作天讓洗手盆、馬桶、地板和鏡子像剛剛擦過的那樣。所以平時那些在廁格門後面胡亂寫的文字,剛剛拖完的地板被衝進來的球鞋弄得髒兮兮的,她全部都默默地用天拿水擦去,或重新再拖一次。
另一個片段是她在做順民之前的事。已忘了是哪一次颱風過後,清晨時份,橫在她面前的是一堆堆黑魆魆的樹枝,像是一個叢林的殘肢躺在馬路上。她穿上自己帶出來的水鞋,戴上勞工手套,披上兩個垃圾膠袋在身上──原本的雨衣很快被樹枝刺爛了,一手一腳,拖、拉、推,把一根一根樹枝收集到臨時收集處,然後夾車出場,送到堆填區。那天晚上,她的關節、膝蓋、背、手,都是腫痛。身上的紅花油味道維持了差不多一個月。
想到這裡,葉姐覺得她應該可以說幾句話的,這是她除了烹飪以外最熟悉的東西。她知道清潔前要預先準備好清潔工具、布料和清潔劑,那樣就不會浪費時間和力氣走來走去。清潔時,要先掃後拖,先濕擦後乾擦。搬重物時,要用腿出力,而不是用背部,否則很易扭傷。還有很多很多的小技巧。這些都是因為她做這份工作而知道,從事其他工作的人未必知道的。這是她的領地。就像她閉著眼也能切麵條那樣,右手握刀,左手三根手跟隨著刀的節奏一厘米一厘米地後退。動作中沒有猶豫和恐懼,只有噗噗噗的節奏。
所以,她可以自己說的:「……我在順民工作了九年,沒有遲到早退,有時還會沒有預先通知就要我們加班,我們工友好多時都會捱義氣……我們都是很認真工作的,就像其他職業的人。不是……不是因為我們覺得生活艱難,要市民同情我們,才要遣散費的……」。
葉姐說完後,走回海麗商場,繼續她的工作。那天下午,一個小孩在一樓女廁洗手盆那邊嘔吐,旁邊有個女人不斷地拍打他的後背,應該是他的母親。小孩發出「嘔」的聲音,少量嘔吐物噴到洗手盆。此時,在洗手盆附近的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葉姐從她的小工具桶裡拿出一卷衛生紙,遞過去,孩子的媽媽接過來,幫孩子擦嘴。如是過了一會兒,小孩終於停止了嘔吐,葉姐又從抹手紙的位置抽了幾張抹手紙給小孩的母親。小孩的母親替小孩洗洗臉,自己又洗了手,抹乾之後照了照鏡子,整理一下胸前的鑽石襟針,向葉姐說了聲「謝謝」,之後就拉著孩子的手,從容地離開了洗手間。
葉姐看著那些堆積在洗手盆的剩餘嘔吐物,想著應該如何更好地清理它。不過清潔工作就是那樣的,這邊乾淨了,那邊又髒了,這邊整理好了,那邊又亂了。不是這邊補衛生紙就是那邊要擦拭。總之就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業姐拿起除臭劑,又繼續默默地做著自己的工作。
三個月後,跟順民那份樣式一樣的自願離職信像重複的清潔工作那樣,重複地出現在葉姐面前,上面連她的身份證都填好了,只差她的簽名。陳伯、寶玟、李姐都收到這封信。監督像嘴裡含著石頭地說:「你知啦……上面覺得……公司的名譽……又記者會……」。葉姐望了望跟她一起從順民過渡過來的監督,又將目光移到那份熟悉的自願離職信,心裡想著,今晚煮甚麼呢?魚子醬是不是很好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