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四季更迭,農事循著節氣流轉。在台東池上,這片以耕作為本的土地上,秋收時節向來是最莊重的時刻——全年辛勤等待的,正是稻穗金黃的這一刻。非以旅遊業為主業的池上,平日很安靜,幾條主街,一眼便能望盡。直到秋收時節,老屋林立的街道才出現三三兩兩的遊人,為小鎮添上幾分短暫的熱鬧。在這裡,秋收從來不只是一項農事,更是一場人與土地之間,年復一年的回話。
今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邁入第十七年,迎來前所未有的跨界共創。優人神鼓與金曲歌手桑布伊首度攜手合作,推出全新製作《我回來了——做一部作品給自己的靈魂!》。在金黃稻浪環繞的天然舞台間,這場演出將帶領觀眾感受與萬物對話的悸動,重新連結自然與自我。在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眼中,這場合作別具深意,是團隊歷經三十八年漫漫長路後,回歸創團初心的一趟靈魂旅程。當鼓聲在稻浪間擊起,桑布伊的吟唱隨風飄揚,觀眾聽見的不只是音樂,更是靈魂裡深沉的呼喚,渴望與土地、與生命本源重新連結的呼喚。
天候的贈禮
天候始終是秋收藝術節最難預料的環節。颱風「樺加沙」過境,為池上帶來不小影響,直至演出前數日,天氣依然不穩,時有風雨。當地的朋友也提到,池上的天氣變化極快,可能一刻鐘前還是烈日晴空,轉眼就成傾盆大雨。直至旅遊車出發往表演場地前,天晴與否仍然是未知之數。但當演出正式開始,天地慢慢轉為一片有風無雨的晴空,懸下眾池上人的心頭石。桑布伊後道:「對農人來說,其實所有天氣都是好天氣。不論下雨、放晴,一切都是自然的祝福。」這份順應天地的從容,恰為這場在稻浪中舉行的藝術盛典,寫下貼切的註腳。

山中修行者與原住民歌者的碰撞與對頻
這場在無常天氣中如期上演的盛會,源於一個綿延五年的心願。台灣好基金會柯文昌董事長回憶,2015 年他隨著優人在池上雲腳,2020年,他聽見桑布伊在秋收舞台上唱出來自山林深處的呼喚,那純淨的聲音讓他瞬間起念——促成優人神鼓與桑布伊合作的念頭。
優人神鼓,自1988年在木柵老泉山間創立,一群在內心深定中擊鼓的修行者,融合身體覺知與音樂,開創出深具哲思的劇場風格,將道藝統合一氣。其中「雲腳」是他們很重要的一種修行,意指不含目的地走路,無前無後,如白雲飄動,將凡身俱放,讓表演者回到內心。桑布伊,則為三度榮獲金曲獎的卑南族歌者,他的嗓音被譽為「受祖靈祝福的聲音」。當山林的鼓聲遇見部落的古調,我們感受到的是一種自然的召喚。

山中修行者與原住民歌者的碰撞與對頻,亦體現在他們合作的隨性與即興之中。創辦人劉若瑀對此抱持全然開放的心情,雖她事先已譜好音樂,但沒有預想任何發展,皆因實在難以預料桑布伊會唱出怎樣的歌。他們甚至將各種鼓乃至西洋樂器都搬出來,讓團員與桑布伊帶來的傳統古調自由碰撞。這場共創讓團員從大自然中擷取聲響,無論是竹子或枯枝都成了樂器,這為優人神鼓的音樂拓展出過往未曾有過的維度。
「幾次上山彩排,桑布伊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穿著一雙拖鞋,騎著摩托車來,彩排完又騎著摩托車而去,說話一副懶散的調子」,藝術總監黃誌群回憶道,「然而,當他與優人神鼓的團員們開始互動,在看似隨意的節奏與吟唱之間,卻產生了驚人的默契。他彷彿生來就知道何時該加入、何時該靜默,一切時機都恰到好處。」
從祖靈習得智慧的老靈魂
《我回來了》是一場以部落少年成年禮為核心的靈魂旅程。一位年輕勇士在鳥鳴的召喚中,獨自踏入未知的森林。他將在暴風雨中學習自然的力量,在樹神的療癒中體會重生,並在與猛獸的搏鬥中見證勇氣。最終,在獵人的引領下,他抵達祖靈的聖地「露水之境」,在鼓聲與生命之歌的迴盪中,完成這場身心靈的試煉,驕傲地向族人宣告:「我回來了」。整部作品透過九幕劇場,描繪人與自然、祖靈的深刻對話,最終回歸自我與部落裡慶祝生命的豐收。

優人神鼓與桑布伊一同走進山中,取用竹林製作竹簧,原住民驅趕蟲獸的器物,轉化成為全新的打擊樂音。不禁讓人想起上古最古老的二言歌謠《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宍(肉)。」八歌字,簡潔如咒,勾勒上古先民製弓發箭到追捕獵物的全過程。當舞台上盪起明朗的敲擊竹簧和鼓的響聲,配以桑布伊全是襯詞的吟唱,舞台彷彿也踏著這古老的當代迴聲油然而生。
這部作品的發想源自劉若瑀與桑布伊一次促膝長談。桑布伊娓娓道來天地山林、生靈萬物與祖靈的叮囑,其背後是一套與現代社會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對他而言,族人彷彿生來便知曉如何與萬物溝通。當被問及族人如何預知危險,他自然答道:「問火。」彷彿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看見炊煙便知村落所在,而「問火」儀式,正是這種連結的象徵性保護。當族人在社會變遷中承受壓力,便能從火的煙霧、氣味與聲音裡獲得慰藉。至於如何療癒,他則不假思索地提及「露水之地」,相信清晨最純淨的凝露能夠滋潤並治療一切。
這些流淌在血液裡的古老智慧,讓劉若瑀與黃誌群為之震撼,並決定將《我回來了》化為桑布伊的生命故事——一個少年勇士的成年禮,透過與自然共生、與祖靈對話的旅程,帶領觀眾回到內在的心安處。「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劉若瑀笑說:「桑布伊雖年輕,但卻藏著一個老靈魂。當他述說祖靈的智慧時,我們知道,這不僅是他的故事,也是每個人尋找自我的旅程。」
送給當代人的成人禮
桑布伊分享,在其族群中,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須學會狩獵,其意義在於:當面對兇猛與未知時,必須學會與自然共處的法度,尤其在遭遇撕裂與衝擊時,保持內心的安穩。在古代,男子二十「弱冠之年」會舉行儀式,標誌成年;在原住民族群,亦有明確的成年禮作為生命階段的錨點。然而,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卻缺少了這樣一個被集體見證的過渡儀式。

「出門在外,生命總會猝不及防地拋出各種考驗。我們往往措手不及,毫無防備,冷不防已置身在那面前。而當終於開始了解一切,卻也漸漸忘記了自己是何時經歷了這場無形的「成人禮」。成年人經歷的孤獨與受傷,何嘗不是一場屬於當代、卻無聲息的成人禮?《我回來了》這部作品,正是讓為所有經歷過這場隱形試煉的靈魂被看見、被理解」,他如此解釋道。
(照片由台灣好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