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宇．壽石：《寄生上流》的「怪異閱讀」

「怪異閱讀」（kaii reading）：從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人本觀點中，開發幻化出「非人」的某種可能。（註1）

奉俊昊（봉준호）電影裡有一條「非人」的線索——從首部執導作品《綁架門口狗》（《플란다스의 개》，2000）、《怪物》（港譯《韓流怪嚇》；《괴물》，2006）、《玉子》（《옥자》，2017），到《寄生上流》（港譯《上流寄生族》；《기생충》，2019）。《怪物》裡的怪物、《寄生上流》裡的壽石（수석），往往被視為喻隱——壽石代表欲望。

不過，也有不「僅僅」把壽石作為象徵之物的讀法吧？石頭是有臉的，高松燈也知道這一點。有臉就有表情，表情就是神情，神就是魂——有靈魂的是角色。在我看來，壽石其實是一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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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傳簡訊給你，沒看到嗎？——敏赫（朴敘俊飾）說。電影一開始的時候，基宇（崔宇植飾）家網絡不好，大概是因為這樣，基宇沒有收到對方的簡訊，不過，要去別人家拜訪，不是會先讓對方確認嗎？敏赫為什麼就那麼急著來？他在黃昏時分抵達，捧著一個精緻好看的木箱，掛著一把金色的魚鎖，如此鄭重其事（煞有介事），就是要運送一塊壽石到他們那邊。

我說要去找基宇，爺爺一定要拿給你——敏赫說。他解開魚鎖，打開箱蓋，鏡頭首先是在敏赫那邊俯看箱子裡的壽石，接著是基宇的俯看——易言之，是鏡頭的仰看，仰看自壽石的位置。

那是壽石的主觀鏡頭（point of view shot）。

我爸在軍校時期就收藏奇石了，現在家裡的客廳、書房，到處都是石頭，這個石頭可以帶來財運和好運——敏赫說。

敏赫，這真的很有象徵意義——基宇說。

敏赫說了好多，就好像要不是基宇打斷他，他還可以一直說下去一樣。讓人疑惑的是，「這個石頭可以帶來財運和好運」，沒有「據聞」、「聽說」作為前綴，沒有迴轉餘地的斷語總讓人在意——這個「祝福」是由誰來發現（發明）的呢？是敏赫他爸，還是再之前的人？敏赫不用確認就起程、不用敲門就進屋，想必敏赫跟基宇關係密切，想必基宇也去過他家，「家裡的客廳、書房，到處都是石頭」，這種事情，基宇應該知道才是，但他也好基宇也罷，都沒讓我們看出這一點；他之所以要特地說這一段，大概是要合理化自己無緣無故送石頭的這回事——因為很多，送你們一個，順帶一提，「這個石頭可以帶來財運和好運」——這大概是要合理化對方無緣無故收下石頭的這回事。

送個石頭話這麼多，真可疑。

潔西卡，獨生女，伊利諾州芝加哥，系上學長金振慕，他是你堂哥——基婷（朴素淡飾）說。在基宇按下朴家的門鈴前，她把虛構的資料念了一遍。這時我就想到了敏赫在他們念的那一段。

其後他們去喝酒。

你也收集石頭嗎？——基宇說。

多虧這石頭我才有機會拜訪你爸媽，他們看起來都很健康——敏赫說。

敏赫沒有正面回答基宇的問題，躲掉一樣。敏赫接著說要出國交換，讓基宇代為教一下自己的家教學生多蕙（鄭知蘇飾），他說等她上大學，打算正式跟她交往。由此可見，敏赫也跟多慧關係密切（不過，這不代表多慧也跟敏赫關係密切就是）——而後來我們卻再也沒有得到敏赫的任何消息。

像消失了一樣，真可疑。

我認為，可疑的源頭來自壽石：為什麼敏赫如此急著把壽石送出去，送出去之後就消失不見？就像想要擺脫它一樣。

其後，基宇一家順風順水得不可理喻，即使發生了要順水推舟的雨災，也沒有妨礙到金基澤（宋康昊飾）的「計劃」——對了，說到雨災，我們都能注意到，壽石在基宇前面的水面，像顯靈一樣浮現。又不是浮石，不可能浮的吧？只有基宇看見，他沒事吧？還是說，真的就是這樣呢？如果是後者，這就是壽石第一次動起來。後來，在體育館他們睡在地板上，基宇一直抱著壽石不放。

是它一直黏著我——基宇說。

你該睡覺了——金基澤說。

我說真的，它一直黏著我——基宇說。

金基澤的話，意思是你沒事吧？不過，搞不好真的就是這樣呢？就像敏赫說，「多虧這石頭我才有機會拜訪你爸媽」，搞不好這石頭還真的會做些什麼，所以敏赫如此急著把壽石送出去，送出去之後就消失不見？

壽石第二次動起來，是在基宇去地下室的時候，它擅自跑到秘道的最底。

爸爸，我今天立下了計劃，是最基本的計劃——基宇說。以畫外音說，而畫面是壽石被放進河裡。基宇在寫給金基澤的信，信上說明了把他救出秘道、重見天日的方法：賺錢、把房子買下來。也就是說，他的目標並沒有改變，「上流」，比愛情還要堅貞。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他不是借助壽石的「祝福」來「上流」，而是把它放歸河流？壽石的確一直在幫助他「上流」，只是在打算把壽石送給秘道的居民時功虧一簣，壽石反而成為凶器。他們一家「寄生上流」的計劃棋差不過一著，如果基宇要賺錢、把房子買下來，應該借助壽石的「祝福」才是，不是嗎？

我想，他是發現壽石長一張「祝福」的臉，而懷揣著「惡意」——成為凶器，像花床午歇一樣躺進鮮血與梅酒。壽石的下落其實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寫給金基澤的信，畫外音是未然的計劃，畫面是虛假的、超前的：基宇把房子買下了，金基澤從秘道裡出來。所以，石頭真的被放進河裡了嗎？還是說沒有，還是說被放進河裡了它也能回來，所以當初敏赫如此急著把壽石送出去？如果故事真的是一則怪談，那麼電影的最後一鏡，基宇看進鏡頭，那可能就是他跟壽石的四目交投。

（純屬遊戲）

註釋：

1. 張小虹，〈女女相見歡：歪讀張愛玲的幾種方式〉（1997）：「『歪讀』（queer reading）⋯⋯從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異性戀觀點中，開發幻化出各種慾望橫流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