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吧!柴郡貓——沿著《不合時宜的群像:書寫理論的獨行者》

書評 | by  雙雙 | 2025-07-23

正如作者在書中提到,「讀文學理論必須有一個非常豐盛而紮實的文本閱讀基礎」(231),而「《不合時宜的群像》是一本關於『書寫理論』的書」(13),於是事情就變得有趣起來了:現在我要寫的是一篇,關於這本(關於〔關於文本的〕理論的)書的文章——從「文本」到「文章」,是在走向地窖還是天台?這本書的英語標題 “The Group Portrait of Anachronism”,讓我想到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說的「固著」(fixation)——意思是「不合時宜的性特徵的持續存在」(“the persistence of anachronistic sexual traits”)(1)。這種聯想方法將是本文散策的步姿,行經其中四幅肖像:村上春樹、阿甘本、佛洛伊德和夏宇,終點將是一面反映「獨行者」(the solitary walker)的鏡子(是哈哈鏡也說不定)。


I. 鎮魂:〈肖像畫與寫作〉、村上春樹


「鎮魂」——作者通過閱讀《刺殺騎士團長》,說明藝術的功能:對抗死亡、治癒創傷(103-4)。藝術授形予曾活過(lived)的生命、完成我們未活出(unlived)的事情——作者如此說明:《刺殺騎士團長》中「我」設法將亡妹的容顏在白紙上再現,使之續存;未然的刺殺事件,雨田具彥使之在畫布的層次得以實現。換言之,藝術把不與當下相連的物事帶入正活著(living)的領域。不過,Ceci n’est pas une pipe(這不是煙斗),「文學不能改變現實,但可以改變人心」(90),反過來說,藝術能改變人心,但不能改變現實——把un/lived通過「裝置」帶入意識上的living,並不能改變它們un/lived的現實時態。


不過,意識/現實之間,存在著一道怎樣的界限?黃宜君〈流離〉寫到:「事實是,我越來越無法分清事實與夢境的分野。事件成形於意識與下落在現實界究竟有什麼不同?已發生與未發生的事件,只是各自指向了不同的內在意義,各自具有不同的慾望質地。」陳子昂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前、後與古人、來者的(空間)方向—色彩配對是任意的,已發生、未發生與後悔、期盼的(時間)方向—色彩配對何嘗不是這樣?換言之,時態的意義是出於因果律(causality)的框架而被賦予的。《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裡有一節小標「超越因果律」(2),討論《源氏物語》,村上提出,物語中的超自然性——比如怨靈——「不是作為故事的一種裝置,而是完全當作現實的一部分」。我想,似乎有兩種理解這話的方法:


(一)六條御息所發動了怨靈以加害葵之上,所超越的「因果律」是被「科學」限定的那種——換言之,意識與現實,之間本來就不存在明確界限;


(二)不是六條御息所發動了怨靈,而是六条御息所內在的怨和外在的靈(體現為加害事件)同時發生——換言之,是一種「有意義的巧合」,也就是榮格(Carl Jung)所說、「超越因果律」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所以後面河合才會相對於前現代物語地指出:「現代的小說中,不能寫說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發生過這樣有趣的事情」。


II. 當代:〈不合時宜與透視黑暗〉、阿甘本


當代即不合時宜(untimely)——作者引述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的〈什麼是當代人?〉(What Is the Contemporary?)——不合時宜所以「才比其他人更能抓住當下」(269-70);反過來說,其它人不能抓住當下,這種「不能」——原文如此指陳:乃是出於某些原因——它的創傷性(traumatic character),它的過度逼近——因而所未活出(unlived)的累積(3)。把黃宜君的設問句反過來說:事件發生在現實界與進入到意識究竟有什麼不同?已讀一段文字卻未能理解是為未讀;未能把握一件已然經歷的事情,事情就處於一種未被活出(unlived)、未被納入生命的狀態——與一件未曾經歷的事情指向了相同的內在意義。


注意那些「未被活出」、透視黑暗(perceving the darkness),這種過程就是「當代」的方法。作者引述阿甘本對於〈世紀〉(Osip Mandelstam, “The Century”)一詩的引述——有兩種時間:個人的、集體歷史的,「當時代的脊骨斷裂了,便必須依靠詩人來縫合傷口、焊接分崩離析的世道」(273)——換言之,固定(fixation)被認為是詩人的任務,使向「當代」的「暗渡」得以可能,而在該處,「二元對立的時空概念」被打破(275),意思似乎是——已發生與未發生的事件,之間本來就不存在明確界限:「以『時裝』作為換喻,將過去的風格和款式再生、循環和重新召喚,注入新的活力,於是曾經死在過去的便悠然復生了」(275),通過不合時宜——作者從阿甘本處延伸出四種意義:(一)不遷就、不同流、(二)逆世行走,以其格格不入而(三)保存真我、(四)旁觀者清(272)——「當代人」照見當下的混雜性——那裡有著曾活過(lived)的生命的鬼魂,當下即過去的變體回歸。


III. 記憶:〈發現病徵,成就藝術〉、佛洛依德


「記憶不可靠,文字很浮動」(79)——作者如此總結〈屏障記憶〉(Freud, “Screen Memory”)。「事實是,我越來越無法分清事實與夢境的分野。」在〈時代的碎裂〉,作者寫到:「創傷以『意象和事件』(image and event)作為儲存形式⋯⋯這也是詩創作的入口之一」,通過書寫,我們「至少增加了自我的認知:原來那些日子人和城市是這樣活過來的!」(66-8)已發生與未發生的事件,之間的區別是出於記憶、文字而被賦予的,而其內在意義、慾望質地,是不是可以通過「我寫、或我讀」(128)來重組?如果意識/現實、或者事實/夢境之間不存在界限——超越因果律、或者因果律超越那道界限,改變現實和改變人心也許就是同一回事,徹底的鎮魂由是可能。若果如此,那麼新的問題就是,作為「固著點」(fixation point)的「真我」在哪裡呢?那個天然、純潔、黃金似的本人果真存在?還是,「彷彿一隻怪獸,它躲藏、潛伏、神出鬼沒,⋯⋯甚至一輩子遍尋不獲」(69,本是對「創傷」的比喻)?


IV. 柴郡貓:〈讓殘缺的字自由思考〉、夏宇


柴郡貓(Cheshire Puss)——《愛麗絲夢遊仙境》(Lewis Carroll,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裡面有這樣一個角色,特立獨行,貓居樹上——像男爵(Italo Calvino, The Baron in the Trees)一樣的反抗姿勢。姿勢,是的,「真正的『客觀』永遠不可能」,作者如此引述夏宇(125),也就是說作者也好、作品也罷,都無從錨定——「『別人對你的詩的理解總是不及你自己?』夏宇回答:『這個問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有意義。』一句KO了對方!」(212)讓我想到當國王如此命令——他可以親吻我的手如果他願意,柴郡貓回答:“I’d rather not.”

柴郡貓清楚知道方向,卻不認為存在一條愛麗絲指出她該走的路(如同「既黏附其中、又刻意保持距離」,270);他說這裡的人全都瘋了,包括我和你(如同「將時代引以為豪的東西一律視為疾病、殘障和缺失」;反過來說,自己出於與眾不同而「彷彿精神錯亂,其實是遺棄了世界或被世界遺棄了!」270-2)。動無常則、進止難期,如同夏宇在「字詞、人生或性別」的「邊界上隨意蹓躂」⋯⋯作者最後指出,「這樣的going to be,永遠的進行式,才讓我真正的自由思考和生活啊!」(128)這大概就是「真我」的方法:流變(flux)而不是固定(fix)、逆流而不是固守;永遠在前往某種going to be lived的生活的路上,在生活(living)裡面編織going to be/lived的各式時態(「在不再與尚未之間,跟過去和未來建立現時的關係!」275)。鏡面反映虛像(virtual image),但是姿態似乎——正如「越來越無法分清事實與夢境的分野」——屬於事實。


然後,笑吧!柴郡貓——(「哈哈哈!」4)在作者說的動蕩時代或亂世、在意識或夢境中形成、在反映/反省中逐漸消隱——首先是身體,所以「劊子手」無法執行砍頭;接著只剩下孤獨無依的笑意,所以國王、王后也拿他沒轍;最後全部不知所蹤,留下接在笑聲、驚豔、靈機一觸後方的感嘆號!


1/Salman Akhtar, Comprehensive Dictionary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Karnac Books Ltd, 2009), p. 352.

2/村上春樹、河合隼雄著,賴明珠譯,《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臺北市:時報文化,2016),頁98-106。

3/Giorgio Agamben, “What Is the Contemporary,” in Nudities, David Kishik & Stefan Pedayella tran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17-18.

4/夏宇,《腹語術》(新北市:夏宇,2014),頁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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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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