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近乎殉道的偏執 方能以藝傾倒眾生——訪《國寶》導演李相日

專訪 | by  林懿秋 | 2025-11-12

藝術的巔峰,從不輕易向凡夫俗子敞開懷抱。它只為那些以靈魂為祭的藝術家映照出登頂的道路。在歌舞伎華麗的世界之下,天才的靈光與血統的宿命如藤蔓般纏繞、拉鋸、辯證,這便是《國寶》那令人戰慄卻又令人膜拜的魅力。


《國寶》由李相日執導,吉澤亮與橫濱流星領銜主演,改編自日本作家吉田修一的同名小說,將天才與血統的交融、友情與競爭的張力,以及藝術家在登頂途中的孤獨與掙扎,層層鋪陳,彷如一幅血脈賁張的浮世繪。


吉澤亮為喜久雄的不二之選


電影是李相日繼《惡人》、《怒》後,第三度與吉田修一合作。這部電影的緣起,可追溯至《惡人》之後。那時,李相日心中萌生了拍攝「歌舞伎」的念頭,一個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全然看透的幽深世界。他將此想法分享給吉田修一,隨後吉田獨立進行研究與取材,雙方各自推進其他項目。直至吉田交出了同名小說,李相日亦順利取得拍攝權。這部電影,彷彿是兩人靈魂共振下,一個必然誕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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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小說的跨度長達半世紀,當中人物關係錯綜複雜。即使電影長達近三小時,亦難以將原著敘事一一搬上大銀幕。「原著敘事之宏大堪比日本的大河劇,因此決定聚焦於立花喜久雄(吉澤亮 飾)與俊介(橫濱流星 飾)兩人關係上,」李相日解釋,「以他們的生命伏線與情感糾葛作為主軸,其他支線則作為支撐,確保故事的凝聚力與深度。」


將兩位主角的關係作為電影主軸,因此演員的選角遂成關鍵,需要將原著角色活形活演,才能將戲劇張力得到昇華,呈現扣人心弦的演出。李相日直言,起始便篤定喜久雄一角非吉澤亮莫屬。「他有著宛如白瓷人偶般精緻絕美的外表,但在那精緻的表層之下,卻潛藏著一種無論如何伸手也無法觸及的廣闊,令人難以捉摸。」


他續指,橫濱流星則與吉澤亮有著相反的能量。「之前曾與他合作《流浪之月》,深知他體內潛藏著『滿溢而出的能量』、強烈的企圖心,以及『渴望愛與被愛』的豐沛情感。」加上他亦是一位「非常努力的演員」,故兩人不論在戲外戲內都有著絕佳的互補作用。李相日同時亦讚揚吉澤亮與橫濱流星在台上的表現超出預期,「彷彿已浸淫歌舞伎多年,在舞台上的舉手投足散發出令人拜服的專業與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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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伎名角、兩人師傅兼俊介父親的花井半二郎,其大師氣場、演技、對藝的執著,在在考驗著演員的功力。李相日找來日本巨星渡邊謙飾演,笑稱「他已經是世界級的明星,本身就具備了那種無可撼動的說服力、華麗氣場與深厚實力。」


難以言明有否受到《霸王別姬》的影響


同樣以傳統舞藝為主題、同樣女扮男裝上台表演、同樣在臉上化著濃濃的白色妝容,令觀眾聯想到陳凱歌執導的經典作品《霸王別姬》,甚至有不少華文地區的觀眾將《國寶》稱之為「東瀛版《霸王別姬》」,繼而令人好奇李相日有否受到《霸王別姬》的影響。


李相日表示,自己在學生時代觀賞《霸》後深受震撼,「《霸》呈現的淒美、主角生命中不斷失去寶貴的事物,這些殘酷的地方對我帶來巨大的衝擊。」他續指,《國寶》有否直接受到《霸》的影響亦難以言明,或許當時觀賞後帶來的感覺已植根心中——那種「人生的殘酷」與「絕望的淒美」,不自覺地成為他鏡頭下喜久雄「不瘋魔、不成活」那令人驚嘆且無法磨滅的底色。


「被藝術吞噬」的狀態讓人恐懼亦讓人膜拜


德國哲學家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寫道:「如果你們想要走往高處,就需要自己的雙腿!可別讓人把你們扛上,可別坐在別人的背上和頭上。」這是成為「超人」的途經,亦恰好折射出藝術家的本質:要成為流芳百世的藝術家,便需要異於常人,對藝持有極度的偏執方可成事。喜久雄在電影開場便以「女形」天才之姿,成功令半二郎留下深刻印象,其後收其為徒,與兒子俊介一同接受嚴苛的訓練,將歌舞伎之藝成為為他們的血、烙印在靈魂之中。


電影主要的敘事張力,便是喜久雄的天縱之才與俊介的血脈宿命之間的辯證。兩人彼此抱持著敬意,雙方都理解各自的擁有與缺乏——一方背負著血統的重擔,另一方則需直面非血統的缺憾。「天才有時看似來自先天的光環,但真正能延續、變成表演力量的,往往是長年的磨練與傳承。」李相日以藝術家梵高為例,那份一半瘋狂、一半天賦,「被藝術吞噬」的狀態讓人恐懼亦讓人膜拜。電影裡的角色既是血統的延續,也是由欲望與執念雕塑出的個體;兩者交織,才構成了那種難以用單一詞彙說清的魅力。


正因為喜久雄那「天才性的瘋狂」,令觀眾為之動容。然而,李相日坦言,電影最大的挑戰在於如何將藝術家那種「以生命獻祭藝術」的極端執著,轉化為能讓觀眾理解及共鳴的電影語言。「這種近乎殉道的生存姿態,與凡人世界存在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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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歌舞伎為言語 超越性別的框架


戲中上演不少經典歌舞伎劇目,如有喜久雄與俊介正式成為搭檔後,首支練習並共演的《二人藤娘》,展現出兩人亦敵亦友、相愛相殺的情誼;有影響喜久雄一生、呈現出他所企及頂點的《鷺娘》;亦有預示兩人恩怨將漸漸分化彼此的《二人道成寺》等等。當中,李相日認為最具代表性的劇目為《曾根崎殉情》,它既象徵著他們的青春,也標誌著他們成功的開端,更見證著兩人日漸成熟與牽絆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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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電影後半段,當兩人再次同台演繹《曾根崎殉情》,彼此都歷經歲月淘洗,演出不論戲裡戲外的觀眾,無一不為他們的演出而屏息動容。「劇目本身是講述『男女殉情』的悲劇,其主題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或《帝女花》。兩人在舞台上飾演戀人,但這場戲的意義已然超越了性別,不再局限於單純的男歡女愛,更是兩位主角以歌舞伎的身體作為共同語言,將彼此那份複雜的愛情與牽絆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


為達到這個效果,李相日決定在拍攝細節上作出取捨,表示觀眾在戲中會看到,即使俊介的妝容因汗水而溶化,仍要求他繼續演出,但其實在真正的歌舞伎世界裡,演員會回到後台補妝。「我們希望捕捉俊介最原始、最粗礪的表演能量,讓觀眾可以更加感受到他那種奮不顧身、傾盡全力的決絕。」


「國寶」那無上的榮耀 必然裹挾著詛咒


「人間國寶」的桂冠難以獲取,喜久雄終歸成功攀登到藝術的巔峰。然而,佇立該處究竟是無上的榮耀,還是一道反噬自身的詛咒?對李相日而言,答案是殘酷的——無上的榮耀,必然裹挾著詛咒。「在登頂的路途上,必然會經歷數之不盡的痛苦,甚至乎會無意識地做出傷害他人的舉動。」正如喜久雄接替半二郎原訂出演《曾根崎殉情》後,用技藝收獲雷動掌聲,卻同時刺傷了女友春江(高畑充希 飾)與俊介:前者意識到喜久雄眼中只有歌舞伎,愛已無處安放;俊介則被他精湛的演技震撼至流淚,不得不在其光芒下出走,只為尋找自己的一片天。只因他們以凡人之軀待在偏執的天才之旁,因而被其灼傷,彼此間的痛苦相互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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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藝術追求卓越的路途上,犧牲似乎是無可避免的殘酷本質。李相日貴為日本名導,執導之作《草裙娃娃呼啦啦》、《惡人》、《怒》等均獲獎無數,蜚聲國際。對他而言,在追求藝的道路上,又有否犧牲過甚麼呢?李相日聞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答道:「自己從事電影工作二十多年,因全程投身電影而無任何興趣可言,唯一與常人無異的是成功組織家庭。其他人眼中覺得我為電影犧牲了眾多東西,但這是我選擇的道路,因此不覺得犧牲了甚麼。不過,在拍攝過程中,我對演員、幕後工作人員的要求,他們可能就此作出了犧牲。」


正如劇中半二郎對喜久雄說出原著名句——「無論發生甚麼事,你都要以『藝』來決勝負,真正的藝比刀槍大砲都厲害。」縱使李相日認為此句有誇大的成分,好譬愛德華·布爾沃-萊頓(Edward Bulwer-Lytton)在《《黎塞留,或陰謀》(Richelieu; Or the Conspiracy)中的名言「筆誅勝於劍伐」(The pen i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但他深信不論藝術家也好、普通人也罷,每個人都需要選擇某一樣東西成為信念繼而努力前行,成為活下去的動力。恰好李相日選擇電影為自己的道路,一心追求能拍攝出打動人心之作。


體驗藝術讓自己的內心澎湃起來


《國寶》自入選第78屆康城影展的「導演雙週」單元,舉行世界首映,獲得國際間好評,電影亦成為各地觀眾的討論熱潮,勾起不同地區的影迷們對歌舞伎的興趣,將日本傳統文化推廣至全球。李相日對作品收獲眾多影迷喜愛,由衷表示感謝並坦言,自己比起向海外地區推廣歌舞伎文化,他更迫切的願望,反倒是喚起日本國內觀眾的關注與理解。


「現時,許多日本年輕人覺得歌舞伎過於老派、過時,又或因覺得觀賞門檻過高、難以理解,與現代生活風格格不入而望之卻步。這種所謂的『門檻』正是藝術的本質,歌舞伎不像通俗的電視劇,會鉅細靡遺地將所有情節一一告知;無論是故事背景還是表演層次的深度,都需要觀眾主動探索才能細味品嚐。」


李相日強調,欣賞藝術需要從個人了解與自身感受出發,而這過程本身便是藝術表現的一部分。因此,他所期盼的,是觀眾能「親身去看,然後感受」,在體驗中讓自己內心的理解得以澎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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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由主辦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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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懿秋

但願在夕陽西下時,用詩點燃微弱燭光,多少驅散生命的絕望,阻礙虛無的到來。每天必須服下詩,持續鎮痛動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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