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殘缺中用手拼湊出愛的溫柔——專訪《像我這樣的愛情》演員廖子妤、陳家樂

專訪 | by  林懿秋 | 2025-11-27

自古以來,人類不斷追問同一個永恆謎題:愛情究竟是什麼?千百年過去,答案依舊模糊——它如日月般無差別地照進每個人的生命,卻又如日月般難以被真正佔有。它不問年齡、性別、種族與信仰,無視理性或意願。正因愛情從不講究條件,亦不恪守「正常」的規則,才顯得如此頑固而神秘。


由譚惠貞執導及編劇,關錦鵬與管東銚監製,廖子妤(Fish)與陳家樂(家樂)主演的電影《像我這樣的愛情》,正正掙脫了這層「正常」的框架。電影聚焦於身障人士鮮被提及的情慾需求,以及照顧者隱密的心理創傷。當兩顆在世俗眼中「不完美」的靈魂踉蹌相遇,那份滋生於殘缺縫隙間的情愫,究竟能否稱之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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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像我」的人?


Fish 早在六、七年前便聽聞台灣有為殘障人士提供性服務的義工組織「手天使」,因此得知譚惠貞有意拍攝此題材時,便萌生濃厚興趣。然而,Fish 坦言初讀劇本時心中充滿疑問:當患有腦麻痺的阿妹(廖子妤 飾)與心理受創的性義工阿健(陳家樂 飾)產生交集,這段關係能被定義為愛情嗎?


她透露:「電影最初暫定名為《手天使》,直到正式開拍才定名為《像我這樣的愛情》。當愛情成為主軸,『像我這樣』這四個字便充滿了懸念——究竟是像我(阿妹)、像家樂(阿健),還是像『我們』?」這份語義上的多重解讀,令 Fish 對電影的探索慾更加強烈。


阿健外表看似玩世不恭、態度輕佻,實則內心沉鬱,這與陳家樂本人陽光的公眾形象南轅北轍。這種反差令人好奇:家樂為何挑戰此角?兩者碰撞又會擦出怎樣的火花?家樂笑言:「我第一眼就被劇本中極端對比的兩人深深吸引:一個四肢健全卻心靈殘缺,一個身有殘疾卻內心充滿希望。兩人因這項鮮為人知的性義工服務而交會,本身就充滿戲劇張力與追看性。」


事實上,導演最初並未考慮起用形象正面的家樂,認為他與陰鬱頹廢的阿健相去甚遠。家樂坦言,試鏡期間正值人生低谷,眼部突患不明疾病,雙眼充血如受感染般駭人,加上藥物副作用導致的焦慮失眠,令他心力交瘁。「在這個狀態下見了導演與監製關錦鵬,當時關監製說了一句令我永生難忘的話:『做演員本來就有很多面相,現在你讓我看見了新的一面。』」正是這份在低潮中流露出的黑暗與不安,讓導演捕捉到了他與阿健的共通之處,決定將角色交託給他。


哪怕因愛而受傷 也是一種活著的證明


阿妹與阿健,彷彿是命運的一體兩面。阿妹雖然身患腦麻,身體被禁錮在失控的肌肉與輪椅之上,但她的內心卻燃燒著希望的火光。相反,阿健四肢健全,內心卻因為姐姐的自刎事件,成為阿健的內心鑿成了一個廢墟,覺得自己不再被需要,於是選擇讓自己如塵埃般沈澱、腐爛。「一個是肉體的囚籠,一個是靈魂的廢墟。」家樂說道。兩人原本僅是肉體的觸碰與慾望的宣洩的性服務相遇,卻意外地在彼此的殘缺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阿妹作為腦麻患者,她生活在一個母親以愛為名的窒息環境中。母親為了方便照顧,甚至拆掉了她的房門,只掛上一層簾子。對於一個成年女性來說,無疑是一種隱私的剝奪與尊嚴的踐踏。Fish稱:「阿妹與母親的相處有一種奇怪的相依——互相需要,但是又互相傷害。」在Fish準備角色期間,接觸了多位腦麻患者,他們雖年近三四十,卻保有十幾二十歲的青春氣息。因此她就此角度理解阿妹,「她渴望冒險,渴望痛感,渴望像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去經歷愛情,哪怕是受傷,也是一種活著的證明。」


廖子妤


戲中,無論舉手投足,抑或是語氣談吐等細節,Fish都將腦麻患者演得活靈活現,令人讚嘆她的演技更加爐火純青。為了精準詮釋腦麻患者的狀態,劇組安排她與眾多腦麻患者會面,她參考了一位腦麻草地滾球運動員的肢體語言,細緻入微地觀察呼吸的節奏、肌肉的代償性扭曲,甚至是疼痛對身體姿態的影響。「最難的其實是聲音的控制,因為腦麻患者並非每天都是很好的狀態,狀態好的時候他們就會講話清晰一點,反之亦然。既要讓觀眾聽到對白,又要讓他們感受到阿妹是用盡全身力氣去講每一個字,務求令觀眾可以投入到角色當中。」


相較於Fish,家樂形容這次演出是將自己層層撕開,剝離掉過往的表演習慣,只留下最純粹的自我,任由導演將心中的想法套於家樂身上。「由與導演合作的一刻,大家都好像有個使命,就是希望大家看到一個很與別不同、大家沒見過的陳家樂。當觀看電影時會想為何當時會這樣,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這樣演繹過。雖然這次演繹最不像我自己,但也是出奇地令我感到舒服且投入角色的經驗。」寸頭的頭型、黝黑的皮膚,確實使家樂與阿健合二為一。


陳家樂


手是情感與生命狀態的延伸


心思細密的觀眾或會察覺到,戲中經常出現以手為視覺主軸的畫面,看似是微不足道的過場,卻是承載了豐富而厚重的意象——名為「人」的重要符號。Fish解釋,這部電影源於台灣「手天使」組織,因而手本身是戲中無可缺失的媒介。


「手不單單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工具,更是情感與生命狀態的延伸。對於四肢健全的人而言,手的存在往往被視為理所當然,甚至被忽略。阿妹用痙攣的左手艱難作畫、阿妹媽媽在廚房清潔的雙手、阿健在廚房裡熟練地抹桌子的手、阿健姐姐割腕時決絕的手等等,每一隻手在這套戲裡是代表著我們每一個人的情緒與生活狀態。」Fish如此總結。


她隨後補充,當阿妹在高潮後,原本僵硬的手因興奮與釋放而短暫軟化,阿健輕輕捉住那隻手的瞬間,性與愛、服務與被服務的界線變得模糊。那一刻,手不再只是解決生理需求的工具,成為了兩個孤獨靈魂連接的橋樑。家樂隨後笑言,指這部戲的主演應更改為「眾人的手」更為合適,皆因其地位甚至比主角們更為重要,「如果很細心看的話,便會發現戲中的手表達了我們各式的情緒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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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應有的權利


現時,香港並未設立類似台灣「手天使」這類專門為身障者提供性服務的合法組織或義工團體。雖然台灣的「手天使」團體自2013年起已開始運作,為殘障者提供免費的性義工服務,但香港依然停留在協助身障者處理情感與性方面的心理需求,而非提供直接的性滿足協助。因此,戲中只能透過Eva(劉若寶飾)自發的義工組織解決身障者的性需求。


縱使身障者在起居上依賴他人,但歸根究底,他們依然是擁有完整慾望的「人」。對此,Fish 強調:「性權利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值得有、需要有的權利,並不是我們這些四肢健全之人『賦予』他們的。」她認為,東方社會對性諱莫如深,但根本無需對此抱著害怕或保守的態度,「每個人能夠誕生於世上,都是由父母的性行為開始,性應是一個我們每個人可以平常拿出來討論、去關心的一件事。」


家樂亦深表認同,認為性不應是禁忌,而是生命的重要部分。「殘疾人士僅是因身體障礙無法獨立完成這件事,我們不應假設他們沒有需求,而是該思考如何協助。」電影並未站在道德高地說教,而是透過阿妹的渴望與阿健的服務,將這個邊緣議題攤開在陽光下,迫使觀眾直視:這不僅關於性,更關於作為一個「人」的完整尊嚴。


當問及兩位會如何用一句話或形容詞描述電影時,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英文譯名《Someone Like Me》中的「Like Me」,他們解釋Like Me既解「像我」又可理解成「喜歡我」,這雙關語是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也是對他人接納的渴望。套在《像我這樣的愛情》的語境下,叩問的便是像我這樣殘缺的人,像我這樣黑暗的人,你還會愛我嗎?


或者,你敢像我這樣,去愛嗎?


廖子妤 陳家樂


廖子妤

髮型:Zap Tang

化妝:Melody Chiu

服裝:Maje


陳家樂

髮型:Kenrick Siu

化妝:Khaki

服裝:Harvey Nichols HK #HNStyle @solidhomme


場地:PREMEIRE ELEMENTS


(劇照由主辦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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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懿秋

但願在夕陽西下時,用詩點燃微弱燭光,多少驅散生命的絕望,阻礙虛無的到來。每天必須服下詩,持續鎮痛動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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