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癌石《都是騙人的》鄧小樺序——〈且從其本〉

癌石是七十年代出現的香港傳奇詩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作品發表數量相當少。據知他在青年時代就移居外國、遂絕跡本土文壇數十年。近十年突又偶爾於文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以前的詩作被重新挖掘出土而受到論者大力推崇，更出人意表的是癌石甚至接受了媒體訪問、帶遊深水埗。今夕何夕，這樣無法捉摸的詩人終於要首度出版自己的作品集，自擬書名為「都是騙人的」。

本書收錄癌石於一九七〇年至二〇一八年發表的詩文，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詩作，第二部分是難以歸類的短文。兩部中作品順時序排列——所以讀者可以看到青年癌石放大顯微的文學心靈，以及順序摸索癌石大幅剪接的文學生命。而癌石大概會把作品—文學—心靈—人生的關係都通通質疑一次。

是的，這是一本質疑與反叛之書。一切始於，一個青年決定要以本我的文字表達對於社會與生活的直感不滿，他以一種厭惡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圍的環境、教育與建制、權威及貌似文雅高貴的文學，極力尋找可以表達厭惡的樸素詞彙。我們見到了荷爾蒙時期的反叛青年，一個壓抑社會讓他更激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性慾、憤怒與愛。首作〈一隻鳥〉初現囚禁感與自由追尋的張力，死滅的氛圍中，詩眼「淫亂」是不協調的逆向放大。可以看到一些詩作是屬於荷爾蒙時期的，受壓抑的情慾（也更熾熱甜蜜），連結到對各種權威的反叛，〈假期〉對教育的質疑便表述得十分清晰。在癌石詩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反叛的青年對於七十年代社會壓抑氛圍的反抗與憤怒。我們這個時候或者不宜強調這些直言憤怒的詩作，但卻可能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其寶貴。癌石以十分本能的方式表達憤怒，指涉性器，乃以個人對立於體制；同時這種憤怒連帶著啟蒙性質，青年癌石在憤怒中看到了社會中其它被欺壓者。不過他到最後仍是傾向於個人，容易對集體感覺像「鬧劇場」。

除了恨的部分，還有愛。癌石的愛包括對中國的愛，那在殖民時代是反叛者的執著；然而〈懷鄉〉中最後戲謔的結尾，可見青年癌石的清醒，他不容許自己因為過度投射而忽略走調的真實。〈媽媽〉的愛恨糾纏極其有力，詩人清楚指出媽媽是壓抑的來源，然而卻有無法割捨的愛。這首詩的極度矛盾、極度直接，向我們指出了：剖析個人自我核心的徹底真誠必然同時是直接與矛盾的。

一切且從其本。本能、本我、本真。癌石的詩指向一種這樣的自我與真實的追尋，一種對極致真誠的追求。

在精神的反叛中，語言是真正的關鍵。癌石文風所呈現的是一種樸素的前衛，態度是挑釁而低調：自己本就如此，他以本能書寫自己的本能，不倚靠典故或文學脈絡。癌石是把「傳統美文」當成自己的老師那樣厭惡。雖然七十年代像癌石這樣極端偏鋒的作者未必多，但癌石的語言仍然讓我們聯想到生於七十年代的，一脈香港本土文學語言——它樸素到，其它地方的人經常懷疑「這是文學嗎」的程度。但看癌石詩文中頻繁將粗鄙難登大雅之堂的意象及語言擲向權威與文藝的對象，這明顯是一種美學取態十分強烈的文學風格。

而文學是不能滿足癌石的。他質疑的小刀連自己和詩都沒有放過。他懷疑在紅樓夢中飄浮的詩人是「性無能的嫖客」，懷疑「讀詩像被強姦」，他希望戳破一切虛偽，包括詩人、文學的虛偽。癌石這樣思想：「詩是無能者的東西，詩是無能的東西。生活在實實在在的血肉裡，才是一種生命。生活是一種新鮮的肉食，街市有得買。」但一如前述，癌石本身厭惡生活。所以他也喜歡寫自己靈感枯竭，像不少作家。對厭抑環境的反抗是癌石的創作動力；但因為這始於與周遭環境的隔離，在生活中便難以吸收創作養分，包括與其它人欠缺連結，或是癌石創作稀少並無法持續的原因。癌石因為「想聽到批評」而要求編者撰寫本文，以上就是編者交功課的一點謬評。癌石因〈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一文而在《中國學生周報》上收到讀者來信「抗議」，當年他表示不會看那篇文，因為「不敢面對自己，不敢面對別人」。這表態也是極致真誠與極致迴避的矛盾結合。但現在他竟然想看到批評了。那也許和〈雪國之死〉一詩曾被首尾調轉錯排刊出而他又接受一事相似：真誠的詩原來可以內含一種容納徹底顛倒的邏輯，那麼真誠的本質中必然也包括流動。

後期至晚近的癌石寫作，多是因為朋友，悼念朋友、回應朋友作品。面對朋友逝去，仍然是滿口瑣碎、排洩物、婊子之類不上道的話，無怪乎淮遠是他知心文友。然而朋友之愛明明深切，共鳴聲入心通，友愛似乎是他與文學最後的連繫，這裡又和他另一位好友鍾玲玲一致。為朋友而寫的文章仍然一貫癌石風格，為了講出最真實的話而否定再否定，最後通常剩下一兩個關鍵的洞察，與始終凝視的一個手勢。作為後輩的我們，在此看到七十年代的文學前輩，各各忠於自我，同時感情深厚——友愛是一種無損自我的存在。

一如所料，癌石到最後一刻都在質疑「到底這本書值不值得出版」。作為編者，願給予肯定的答案。因為，反叛是我們這個城巿最珍貴的特質。

連結與友愛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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