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紅土造陶偶:《泥娃娃》與「陰性書寫」

影評 | by  雙雙 | 2025-12-22

1. 女性書寫


「女性書寫」當然來自 “écriture féminine”——Hélène Cixous的名篇〈美杜莎之笑〉。這個詞語在中文,至少有「女性書寫」、「陰性書寫」兩種譯法,取前者的話則性別是被強調的、本質的存在——「女性」,似乎是這樣的,而「陰性」則未必如此。Cixous認為的「陰性書寫」性別不限: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喬伊斯(James Joyce)、紀涅(Jean Genet)⋯⋯那麼,存不存在一種性別被強調的、本質的「女性書寫」?畢竟,書寫的產物是sexte——Cixous的造語:sexe(性別)與texte(文本)、這樣的一個織物。


Cixous如此呼籲:「女性必須書寫自己。」書寫、用「白墨水」(l’encre blanche)——Cixous的隱喻:母親奶水的顏色,而非一貫的黑墨水。黑墨水、白墨水,它們應無高低之分,只是方向有別——似乎就是相反,而有人曾經很具啟發性地寫過:黑色的反義詞是白色,白色的反義詞是紅色,紅色的反義詞是黑色(太宰治,《人間失格》)。如果女性的相反是男性,那麼:她用「紅墨水」(l’encre rouge)書寫。


假如這樣一種「女性書寫」果真存在?在我看來,《泥娃娃》(解孟儒導演,2025)——這部恐怖電影裡面有性別和創作的元素是顯然易見的:劉芯(周采詩飾)造陶偶、旭川(楊祐寧飾)做遊戲,而在這樣一個虛構世界裡面,這樣一種「女性書寫」是作為真實、實體的存在。


2.兩種創作


劉芯的創作觀:人的身體終歸於土地,土地就留有人的欲望和意念——像殘穢,而無論穢或綺麗(乾淨)都會留下,融化,化入水土。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方土地一方魂。魂就是神,以「靈」來統稱——被物質裝載的非物質,正如劉芯在採訪提到的,通過時間,傳統和禁忌互相流轉,正如怨念或祝福,是同一概念的兩種方向。靈在的泥土造成的陶偶,具有呼喚人的力量——使人神迷,或為之奪舍、憑依,其中最強,就是用死胎造成的那一尊——色澤暗紅。


這些在電影裡面都是真實。


死胎當然可以被當作隱喻:胎兒位於自我與它者之間,死胎位於生者與死物之間、賤斥與珍惜之間;泥土帶有它(祂)者,又是我心之所歸的無機或我之所來的未然形態,所塑成的「偶」因此成為了「我」的衍生,現身,延伸,到鞭長莫及的領域——「我」給「偶」吹了一口氣,所以它活過來了,而後「我」失去了對「偶」的控制,像《創世紀》——神用泥土造人,那一口氣是什麼?是神的欲望和意念的鳳毛麟角,而帶有惡、或者本來惡善無分,不過人具有闡明(clarify)的能力——分辨善惡樹的果子是澄清劑(clarifier),善和惡便上升或沉澱。生和殺相反而相成在生命的延續,動物以是惡善無分。惡善無分也就是「潛意識」的狀態,當它主導了身體,便是「我」失去了對「偶」的控制——瘋狂、法外。在劉芯而言,「偶」是故有兩種境界:(一)「我」把「我」和它者糅合、鎔鑄,「物」是裝載、相遇的容器,怨念或祝福並不外溢;(二)外溢:「我」生產的「物」獲得了自己的生命、被重新煉化成具有實體的它(祂)者並具有改變「我」的能力,且影響到更多它(她/他/⋯⋯)者——而因為是怨念,就發生了「徐家懸案」,以及後來的阿義(李冠毅飾)、旭川、慕華(蔡思韵飾)。


旭川的Lego人偶——與劉芯的「潛意識」相對——自我:L'ego。他是在已被設定好的——如同詞語、語法,組合有限,不像陶偶可以形體怪奇——人偶的臉上添上五官,被慕華吐槽說很醜,而且頭髮是金色的——她/他們兩個黑髮的,一般來說不會生出一個天生金髮的孩子;明明旭川用來代表自己和慕華的人偶都是黑髮的,所以他是在想什麼?還是他什麼都沒想,下意識就做出來了呢?在我看來,無論他在想或沒在想什麼,黑與金之間代表的都是真實與象徵的落差。他製作這個Lego人偶的畫面,讓人想到做模型,因為明明一般來說,做Lego人偶都不必用到畫筆——而不是有這樣一種刻板印象?「大家總會說,男生就該玩機器人、女生就該扮家家酒。」(D.S.,《百花百色》)女生扮家家酒,有人說是母職的預習;那麼,男生玩機器人、或者做模型——如果有,有什麼作用?在本文的理解,那也是一種預習、克服「隔閡狀態」的預習。


3.隔閡狀態


有關懷孕——旭川和上司在陽臺聊到這個話題,得出結論:十個月不是為了讓孩子、而是為了讓爸爸成長。成長發生在懷孕期間,而這也是「隔閡狀態」顯現的階段。


隔閡狀態體現在言語。旭川說「陪你們」,慕華糾正是「我們一起」,他還是覺得沒有分別,直到最後,他說的還是「陪你們」,然後「不」,才改口稱「我們一起」——是有意的強調前後呼應抑或無意的弗洛伊德式口誤(Freudian slip),在我看來是後者,因為它是隔閡狀態的標記,而隔閡是無法克服的。隔閡是一個跟「感知」有關的問題,在辦公室的旭川透過監控遙距地注視家裡的慕華,其實也在注視孩子,而慕華和孩子血肉相連、須臾不離——旭川知道孩子的存在,並通過「看到」來加強這種知道,而慕華以不必「看到」的方法、「感到」孩子的存在——身體都知道;《約翰福音》說到,同樣是去「知道」一種存在,通過不必檢驗的感而知之比起要通過「看到」來驗證要好(20:29)。當這種「知道」牽涉的不是純粹心靈,而是關乎肉身,便成了一種「能力」的問題——女身有能力「感到」孩子的存在,在這方面,男性是無能的(disabled)。


電影中,當旭川要決定保護慕華還是孩子——他最後決定兩個都保護,而在作出這樣的決定之前,通過主觀鏡頭(point of view shot),他先是看了慕華的臉,再看她的肚皮;他當然不是要看她的肚皮,而是要看孩子。此刻,不難發現一件事:對他來說,孩子是沒有臉的。這是一種終極的隔閡,或者說隔閡的終極表現,他會發現自己不但無法「感到」,甚至連「看到」也只是一種虛妄——他本來就缺乏對於孩子的「知道」的能力,而缺乏(lack)導致羨妒(envy):「懷孕羨妒」。造成懷孕羨妒的並不是因為缺乏某些器臟、子宮陰道羨妒(womb and vagina envy),羨妒對象並非器臟——器臟不可見,而孩子應被感知而不能被感知。對慕華而言,孩子是一種「真實」,不折不扣,可感可知;而旭川與孩子的關係被注定是後天的,他無法預先「看到」、「感到」孩子,孩子是以應該、卻無法「真實」,於是「隔閡」形成,它由身體——自身與作為她者的母體——的差異而起,而形諸其行為:言語、觀看——「觀看」代表了一種欲望:一種「感知」的欲望、克服「隔閡」的欲望、內在地賦予孩子一張「臉」的欲望,而這是「觀看」所無法完成的,因為「觀看」並不能保證「看到」,為了「看到」他必須另闢蹊徑,就是「象徵」。


「象徵」具體體現為那個Lego人偶,而儘管可以「看到」,人偶終究不是孩子,如果通過「象徵」就能「感到」,那也只是一種幻覺,因為它是已被設定好的組合,對於「真實」的想像無論如何精細都無法一致,正如電影最後,旭川編寫的VR遊戲如何幾可也無法亂真:在虛擬實境裡面慕華擁抱旭川,而當我們從虛擬返回現實,只能看見慕華,她什麼也沒在擁抱,只是手懸空以做出了擁抱的姿勢——也就是說,旭川並沒有擁抱慕華,「擁抱」是通過慕華的幻想和姿勢,以及即使明知是幻想、因為沒有觸感,仍然堅持姿勢而成立的。


由是,劉芯和旭川的作品就有了顯著的差異:前者(陶偶)是一種真實、實體,後者(Lego人偶、VR遊戲)是一種象徵,與真實存在落差,並且必須假借幻想、幻覺,意義才能補完。


電影裡面有提到另外兩個概念:先天符、後天符。而似乎,無論符籙有沒有先天或後天之分,對於情節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反正我們也看不出來一道符是先天或後天,也沒有什麼實際情節凸顯了兩者的差別(比如兩種符籙的對抗、對沖)。但電影還是讓阿生(張軒睿飾)以講師身分作出說明:後天符是向神明借力的申請書,暗示即使寫錯一兩筆神明看得懂的話還是有可能接受、並且賜下力量;先天符則沒有容錯,因為它本身就是力量,每一筆都不可取代——阿生如此強調。設a=符籙,b=力量;後天符是a→b,先天符是a=b,因為先天符本身就是力量、是實體,而後天符是假借外力的徑道。「符」是「分而相合」(《說文》),合所以是「=」關係,被賦予標記、記號的視覺形式,就是「符籙」。我們能想到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裡面,K解釋了「符號」(記号)和「象徵」(象徴)的分別——符號是雙行道:a=b;象徵是單行道:a→b。例子:設a是天皇,b是日本;天皇是日本的象徵(a→b),日本不是天皇的象徵,二者不等價(a≠b),因此天皇和日本不是彼此的符號。符號是對等的,象徵是假借的。


順此,在我看來《泥娃娃》即是說明了兩種創作:血的、肉的、身的、真實的、直接的、不馴的、危險的、先天的——「紅墨水」的,相對於「黑墨水」的——假借的、幻想的、象徵的、後天的、被設定好的。


4.陰性書寫


「女性必須書寫自己」——她用「白墨水」書寫。她用紅墨水書寫。凡人必須書寫自己。平凡、或凡有氣息的「凡」,因為無非血的、肉的、身的——無非是紅的。黑/白(black/blanc)相反相成,而紅是超脫、脫線的顏色。懷孕並不是唯一的性別差異,性別差異也不是唯一的「隔閡」:“sexe” 就是性/別——本來就是一種織物,本性與差別,差別並不只性別之別一種,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是獨特,則是每一個人都是怪奇,除非是被設定好的人偶;讓真實的、直接的、不馴的、危險的、先天的、先於規矩準繩之物現身,它在盡頭、牆壁之後,必須鑿開才能存在;「陰」即是一種事物尚在不明、未然的狀態,可感而不可見/現之於外——它用紅墨水來被試圖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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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

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喝很多咖啡,睡很少覺。想吃香草雪糕、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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