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我」的爭奪

小說 | by  苦橙蒿 | 2025-12-25

張清拿著一杯飲料坐在一個滿是陌生人的活動裡。周遭的人們,仿佛都彼此熟識,或者至少多少認識、再或者至少足夠活潑。而她坐在一邊劃著手機,像一個手足無措的闖入者、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來事物。是她今天穿得不夠有個性嗎?是她拿著杯子的姿勢、站著坐著的樣子不夠有性格嗎?


在當下的環境裡,穿得好看和難看仿佛是一目了然的;但也可以說,所有人都可以穿得很好看並且拿著點什麼談笑風生,人人都可以看起來很酷,也因此可以說每個人其實都很可能無聊透頂——這樣的想法讓她感到自己戰勝了這裡,於是她打開社交媒體帳號發文:……在這裡,即使一個臭烘烘的老頭穿著髒髒舊舊的老頭背心和爛褲衩和老頭布鞋也可以成為一種個性,或者乾脆站在那裡或者走來走去的一種行為藝術,一切都可以得到某種解釋並自洽……而我剛剛看到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背後的服務人員……我也做過服務業……顯然,這形成了一種顯而易見的權力關係……


打完這些,她感到一種自信,抬起頭,嘲諷地環顧四周,打量那些沒有注意到那所謂「真正重要的事情」的面目模糊的人們。她自顧自地露出得意而克制的微笑,站起來走動,昂著頭去欣賞作品。當服務員溫和有禮地詢問她的需求時,她模仿一種她所嫉妒的姿態,做出謙和又高尚的樣子,說:「哦,就那個就行了,謝謝。」她的「謝謝」像一顆被恩賞出去的蘋果。


意外地,當她站在一幅眼熟的作品前的時候,有一個人來和她搭話。然後她自然而然地告訴對方自己和這幅作品的作者認識,於是倏然間,她似乎成了這個場合裡正兒八經的一員。


當活動結束後,她被邀請去一塊聚餐。她感到興奮,想像自己能否加到什麼樣的聯繫方式、會出現在什麼樣的社交媒體照片上,並且去點贊和轉發。


一到達聚餐的漂亮餐廳,剛一落座,她就知道了,哪幾個人是聚餐的焦點。比如那個有一頭染成白金色的短寸、手臂露出漂亮誇張的紋身、戴著造型奇特的銀色大耳環的身形消瘦高挑的女同性戀。


她想說幾句漂亮話,但最終,她說出來的那些嘲諷當代中國作品的話不過是一些陳詞濫調。


那個女同在就跨性別的問題發表一些極其「政治不正確」的話,但「政治不正確」在中國就是一種「政治正確」,在當下右轉的世界就是一種新潮的個性。張清看著她團結起在場女性,發出互聯網上爛大街的呼喚:「我支持所有女性,當然只包括那些已經做了手術的……」這句話從她閃閃發光的嘴巴裡說出來,仿佛一種巨大的反叛。


她感到嫉妒,她想要認識她,想要引起她的關注,甚至,她想要和她談戀愛——這意味著她其實也有某種女同性戀的傾向嗎?她感到興奮——她想要成為她……


她等待著拍照環節、等待社交媒體上的照片發佈出來,上面寫著「支持女性」,然後她轉發:「是的,女性是一種處境、一個聯盟」。


她在半夜裡搜索女同電影開始認真地觀看,並寫下諸如自己「第一次觀看女同題材……」的觀後感。發佈出來期待有人回應,期待被她們看到。


休息日的下午,她在抖音或小紅書上不斷刷取留學生群體的日常視頻或他們吐槽歐美的各種奇葩事件。這樣的視頻在牆內有著源源不斷的市場。她看著視頻裡的男孩如何表演歷史人物和梗、女孩吐槽歐美的年輕人們如何將素食主義、環保和性別等等包裝成一個個時尚標籤。他們的吐槽也許是對的,也許是有偏差的,但無論如何,他們一樣在表演一種姿態,即迎合牆內的「我們比他們樸素誠實」。


張清很難說清自己是應該平滑進入「我是個樸素誠實的人」的受眾心態,還是應該嫉妒他們所處的她所達不到的世界,和可以擁有的那種「思想傳送」者的位置。或者,她還嫉妒那些可以把素食主義、環保和性取向等等穿在身上的人。她想要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寫自己探索性取向的困惑,想要報復那些不把她當回事的人;那個看不到她的存在的閃閃發亮的女同性戀,她想要超越她。


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平臺上每天充斥的各種從迎合大眾到引誘洗腦的流行笑話和輿論風向。她看著那些含義和概念不斷膨脹的新鮮詞彙,她興奮地跟隨和力圖創新。她用「虛偽」、「誇張」、「時尚表演」、「疊buff」嘲諷那些提倡所謂「進步價值觀」、科普小眾取向的人;用「性緣腦」、「服美役」凸顯自己的女性先鋒;再用「勞保」、「土氣」、「爹味」嘲諷那些保守傳統……


她喜歡看一些針對影視和名人的吐槽視頻,情緒激烈煽動的、或者把煽動性的情緒化觀念包裝在冷靜的語氣和姿態下的,後者讓她更看得起自己。她把它們當做家務或睡眠的背景音。她以矯正這幫「德不配位的人帶動的風氣」的「審判者」自居,包裝她作為一個無名小卒對觀看別人受挫跌倒的暗喜;她用同一套概念和詞彙,越來越強烈地力圖表達對文藝作品的「犀利」批判和打倒,仿佛世上沒有配得上她的作品……


在某個平常的一天,張清刷到了「無性吸引」這個概念。因為它是一個那樣好的可以彰顯自己的女權純潔性的詞彙,她下意識決定瞭解並使用它。


她沒有想到當她去深入瞭解的時候,事情變得不一樣了。她本沒有必要深入瞭解任何這些,就像以往那些詞彙於她就不過是一堆停留在字面上的、由她的直覺和心情定義的東西。似乎「無性吸引」這個片語暗含某種切實的與她的聯結,吸引她去不斷挖尋。然後她陷入了一種對自我的覺知、顛覆,再是混亂,最終忍不住想哭泣,想要對自我的缺失向世界痛哭——是的,其實起初即使在啜泣的時候,她也暗自竊喜自己終於得到了一個有趣獨特的身份,她仿佛在想像中排演某出計畫在日後的社交中演出的獨角戲、將某種值得被關注的戲劇性導入自己的身體、顧影自憐地展現自己——但立即她就陷入了一團漩渦,一團深切的焦慮、困惑、迷茫……無法言說、缺乏語用……


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竟然現在才知道呢?為什麼她沒有一出生就知道,她應該在出生的時候,起碼成年以前就得到應得的教育的——如果她那時候就知道的話……


她的自我、她的眼光、她的意識……飛速地變化起來。並且她開始知道這件事本不該如此。但身份的確真實地改變了她,它本不該如此,它本不該如此被應用和定義,卻竟然真實地改變了一個人。


她不得不重新審視她的整個生活、開始審視自己。她的行為、她的思想,最重要的是,她的情感。她仿佛把自己的過去整個翻了過來,試圖解放每一個曾經覺得自己是不是奇怪、不正常的微妙時刻、試圖說明每一個無法融入卻不敢質疑的自己。


她意識到她曾試圖穿在身上的女同性戀的標籤是沒有足夠的意義的。她對女性有某種複雜的情感,她的確想要親近、親密——也許從感官的本能上、從混雜的感情光譜上——但從不在性和愛情上,也不需要,性和愛情在這樣的複雜面前,在她的世界裡開始顯得蒼白而單一。


就此,一切於她而言不再只是身份——她再也無法將其視為一個簡單的時尚標籤,它再也不會是一件好看的衣服——因為她無法脫下來,它們成了她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可以穿脫的裝飾,它是與她的血肉緊密生長只是才開始被她覺察的一個部分;她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她可以自願擁抱它,也可以回避,但她必須被迫接受它所帶來的一切,無論好壞;在一種被迫中,她試圖愛它;而當真實的混亂開始、真實的歧視和壓力在生活中出現,它又可以成為一種武器和一次次無法逃避的痛苦和創傷。


她開始理解那種對詞彙追尋的必要性、理解那種應激、那種被正確說明和理解的重要性。這一切成為了一種真實和現實,它們不得不永遠地改變了她。


她想起自己在高中的時候,曾經希望自己有精神障礙。因為如若不然,她就沒辦法解釋她的異常、她的不同。並且隱秘地,她希望通過一種不同爭奪關注、讓自己從可怕的庸常裡脫離出來。


可是當一切變成現實之後,當她開始被迫吃藥的時候。藥物所帶來的痛苦和真實的歧視永遠改變了她的生活。那個想像中的東西深切地落入身體和切實的生活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其中真正的界限和本質的差別。她開始被迫理解一切。


她開始有意識也恰好找到了合適的資源地加入酷兒社群和精神障礙社群。她試圖更好地看待自己。她開始反思、和為自己過去的言行後悔和羞愧。她開始有比以往更迫切的證明、被看見和尋求集體的欲望。她已經知道了詞彙在說明自己上的重要性,因此她開始追尋越來越多去說明一切。


她加入的群聊多種多樣。她在無性吸引群聊裡為了確認自己的正當和重要性,和大家一起嘲諷有性吸引、貶低被性吸引支配的人們的頭腦的低級、展現自己在無性吸引光譜上的極致,極致的對世界的困惑不解、極致的受到迫害的優越、純淨;她在酷兒群聊裡譏諷順直的精神和認知的貧瘠、瘋狂地吸取各種先鋒的酷兒理論和詞彙、力圖加入各種理念的爭奪和探討、反思這個世界、反思自己的特權和指出別人的問題;又在精神障礙互助相關裡一次次確認所謂沒有精神障礙的「正常人」,才是表演自己「正常」、不斷定義和排擠他人的精神不健全群體……


其實她想要向媽媽說明自己,甚至,她想拿這些去冒犯、刺痛媽媽,可是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她卻始終感到聲帶滯澀……


有幾次和同事在一起、一起買便利店,尤其聽到他們聊一些庸俗的話題、發表幼稚的性別或政治見解的時候,她那樣亢奮地試圖刺探進去、打碎他們的無知、又略帶驚慌……


她於是越來越多地開始在社交媒體上重新說明自己,探索和展露自己的痛苦和先鋒,表達各種越來越激進的觀念,在詞彙的爭奪和演化中、在對一切的思考、反思中提取最舒適的部分表演自己的純淨……她開始認為自己應該探索性別,考慮自己是非二元或者無性別,考慮代詞和各種定義……並不斷定義他人的純淨、思想的「滑坡」、酷兒宣稱的真實性;她每天上各種投稿帳號查看新的帖子,在各種評論區團結嘲諷主流的可鄙;她審視那些自稱無性吸引的人是否其實只是在玩弄時尚單品、審視某些同性戀是不是「土氣」;她對意外接觸的每個人進行觀念標籤上的快速分類,不斷與自己比較、比較自己在敘事上優越還是低級、比較自己是否能打敗對方、自己是否更有態度、更靠近光譜的終極……甚至她開始害怕有足夠多的人會覺醒,她否定、甚至想阻止人們的可能性,因為那樣就不再足以維持她的特殊地位,不再能支撐她對世界的失望和批判,顯得她又淪為一個發出平庸抱怨的人……她想起她從中學到大學,都一度想像自己比所有人都聰明和特別,每當聽到別人也展現出某種獨特的思考,她就會焦慮、每當別人和她想的一樣,她就懷疑和認為應該「進化」自己……


她開始參與線下活動,將她才剛加上的人稱為她的朋友,直到被指出界限不清才又反思並表達自己在界限上模糊的「障礙」,將其作為一種標籤、並將她重新思考的界限作為一種新的「時尚」……


她變得不加節制地、極致地追尋對詞彙的瞭解和使用。曾經她在互聯網上只是一個玩弄流行概念和風向的群眾,現在她參與各種對話語的爭奪和「問詢」,並認為自己是如此重要的一員,正在參與對自己權利的重要發聲。她支持各種議題、支持港臺和人權,又每天被全世界人們間各種無理無端的仇恨刺痛;她像中國人每天找個牆外人、港臺人每天找個中國人發洩情緒那樣,每天找個人或者群體恨一下;她和人「辯論」,或者說情緒激烈地自說自話、相互力圖用各種沒頭沒腦的精神打擊話術打倒對方;她在焦慮應激中快速給對方下標籤、相信他們是最極端的恐怖分子……當然線上下的實際生活裡,她又總是彬彬有禮,甚至對這個世界膽戰心驚、小心翼翼,但也許又時刻在內心詛咒這個世界的一切……


她已然得到一種切實的理由和需求出入一些特別文化場所。當她身處老城區上文化街道的酷兒酒吧,她一邊諷刺文化資本、滿街的時尚文化,一邊自嘲和陶醉於自己的過於小眾、不可見性;同時在交友軟體上展現自己,又擔心被認為裝腔作勢,又討厭那些會如此認定的人,認為不過是在反向展現、反向排擠自己……


一次,她在一個活動上遇到一個對各種詞彙和概念一竅不通的,堪稱貧困和邊緣的人。不過她打扮得十分個性,而她從不知道如何打扮得足夠有趣。她暗暗為自己的認知自喜,向她科普一些東西,卻發現在她滿不在乎的態度和貧困面前,她顯得面目可憎,只好試圖反思自己的特權,換來對方的更加不在乎。


集體討論的時候,大家對她這樣天然的態度和處境,爆發了格外的關心和共情。


走出活動,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她忽然翻開帳號好友列表,看著無數的名字從上往下慢慢滑動,她回顧著她參與過的攻擊和所遭受過的攻擊和她的各種回應……她從沒有比這一刻更想念她的朋友……


她點開一個最近認識的人,他們最近聊得也許算不錯,她發出消息問她:你覺得我其實很糟糕嗎?


隔了一會,對面:怎麼了?


她:突然感覺很虛無……我們能打個電話說嗎?


她:過會吧,我正在忙。


她突然感到格外地疲憊,感到她應該重新定義何為真正的重要性……這時候說她覺得很愛這個朋友、很愛她的朋友們是可笑的,可她的確覺得比起剛才的活動、比起社交媒體上的激烈和辛爽,她的確一定更愛她。



延伸閱讀

第三者

小說 | by 勞國安 | 2025-12-24

聊聊

小說 | by 蔡傳鎮  | 2025-12-19

鴨腳過粉雨

小說 | by 黎柏璣 | 2025-12-12

A先生的領帶

小說 | by 李曼旎 | 2025-12-05

熱門文章

編輯推介

對「自我」的爭奪

小說 | by 苦橙蒿 | 2025-12-25

詩三首:〈觀山〉、〈我願意〉、〈蒼蠅〉

詩歌 | by 言水, 黎喜, 曾靜雅 | 2025-12-25

第三者

小說 | by 勞國安 | 2025-12-24

【火災詩輯·四】先把自己照顧好,讓詩從你的心裡開始吧

詩歌 | by 蘇苑姍, 吳碧賢, 阮文略 | 2025-12-24

詩三首:〈成人〉、〈慧嬰〉、〈城市的早晨〉

詩歌 | by 潘國亨, 徐竟勛, Kelly | 2025-12-19

「視點的時光」:視點與時光對望

藝評 | by 王建鏗 | 2025-12-19

聊聊

小說 | by 蔡傳鎮  | 2025-12-19

談《極樂海》——筆訪詩人石堯丹

專訪 | by 李浩榮 | 2025-12-18

【火災詩輯·三】誰還能遞給我們新的鑰匙,把傷口打開

詩歌 | by 甄拔濤, 薯林, 雨曦, 白鴿子 | 2025-12-16

自由令人疼痛:讀《鵝之書》

書序 | by 盧郁佳 | 2025-12-15

鴨腳過粉雨

小說 | by 黎柏璣 | 2025-12-12

【火災詩輯·二】讓我們默念他的名字,在下一位致辭前讓我們默哀

詩歌 | by 月月鳥, 詹嘉聰, Zelda Yau, 蘇銘胤 | 2025-12-13

美國亞裔紀錄片先驅 崔明慧逝世 享年73歲

報導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5-12-15

寫一篇狡猾的日記

散文 | by 梁偉浩 | 2025-12-11

【火災詩輯·一】燒焦的風裡,寫滿了無法審判的暗號

詩歌 | by 謝曉虹, 蔡小芬, 渡鳥 | 2025-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