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華裔女作家湯亭亭《女戰士》〈無名女〉裡,加州華人媽媽告誡初經的美國女兒,多年前她守活寡的姑姑婚外懷孕,臨盆前全村上門摔砸抄家。受辱的姑姑,當晚躲豬圈生產。隔天,媽媽發現母子屍身堵了井。
媽媽說故事是禁止女兒做什麼,穿著招搖?女兒刺探不遂,苦思搞懂發生什麼事:姑姑懷孕是戀愛或受脅迫?但清朝不存在這分別,「女人在古老的中國是沒有選擇的。」父母安排盲婚,跟陌生人上床,隔天他去美國,連臉都不記得。所以不管是賣油的、上山撿柴遇到的男人,也都跟丈夫沒兩樣:他要求,她嚇到,她順從,因為她向來聽話。婚姻既無感情,女人既無自主,就不存在性侵的概念。即使女兒生在美國,也不會自動享有自由意志,而必須耗費她的一生重新發明這祖先沒見過、未知、危險、訓誡遠避的洋玩意兒。什麼叫「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如果不確定自己要,怎麼知道是不是性騷擾?如果高潮了,那還算性騷擾嗎?如果兩者總是同時存在,如果我在他面前性高潮,對媽媽說是性騷擾?如果我只要性騷擾,害怕性高潮?
北京出生的旅美作家李翊雲《鵝之書》夷然寫道:「我試圖推開強尼,他不放開我,所以我將他的手移向克拉貝兒的乳房。我對他說,好了,這樣不是更棒嗎?」
極限情境,抓交替像空難、海難漂流食人待援,以其複雜震撼了讀者。揭示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道德標準,只有隨能力範圍收緊、搖擺的責任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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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清朝食人社會的我們,竟穿越到了奢侈得難以適應的文明現代,被迫注視如日蝕般令人目盲的自由,承擔普世價值令人窒息的反抗責任,才能成為一個人。在這移山填海的民主化挑戰中,〈無名女〉是童話〈糖果屋〉裡孩童沿途灑下做記號的麵包屑,時而被啄散迷途;《鵝之書》是無氧攀登GPS每三十秒記錄上傳,提供高解析度的軌跡。
《鵝之書》中,高冷的十三歲少女法碧安,農村喪母,父親酗酒,輟學放牛羊,瘦小、毛躁不起眼如全紅嬋,卻精通殘酷的藝術。想找樂子,就剝樹皮看它多久會死。摸狗再踹一腳,看牠眼中的困惑與恐懼。把貓扔上屋頂,欣賞牠嘶嚎。把鳥巢扔下樹,滿意看蛋砸爛,把玩伴呆頭鵝艾妮絲推入冰溪、尖聲笑她白癡。像《那不勒斯故事》裡的女童,拿安全別針穿過手背皮膚,再給玩伴:「換你。」法碧安會用公平來隱藏施酷刑:一起挨凍、一起憋氣到瀕死。不說「我」而說「我們」,凡事代替艾妮絲做決定。
而艾妮絲的生命以法碧安為中心,只想每天圍著她公轉。無力分辨邀請和脅迫,被推落溪底溺水,仍告訴自己:「然而她終究還是關心我,才會準備替換的衣物。」「我真的是個白痴,竟然沒看出我必須承受的損失,竟然不知道法碧安在意我的感受。」合理化、抹消所有不對勁。概括承受,以忍耐為傲。自豪能察覺對方要什麼,迅速準確滿足需求。她知道法碧安要的,就是她靜靜躲在法碧安的影子裡。內疚的是她被動、不投入,可給法碧安的,就只有聽話順從。
無論法碧安的語言有多暴力,艾妮絲死都不會發現,被整馬上就消氣。對艾妮絲好,她才會如坐針氈、氣惱萬分。助理小姐尊重艾妮絲的自由意志:「妳想看什麼?」「妳想吃什麼?」「妳想知道什麼?」艾妮絲反而覺得被拷問,不知道怎麼回答,「沒人能要求還不存在的東西。」表面上說她不知道有哪些選項;實際上,偏好是先獲准選擇、大腦長期試誤後,才形成的慣行路徑。但艾妮絲從小飽受忽視,沒人問她想吃什麼。還不存在的,是自由意志。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知道要不要,在這階段,被迫(性騷擾)居然比自主(性高潮)來得容易忍受。
等遇到另一個法碧安,天天用法碧安的霸總臺詞轟炸艾妮絲,而艾妮絲卻沒有過去依戀法碧安的玫瑰色眼鏡鬼遮眼,她才會驚醒,說出原本不會說、死也想不到的話:「我不能讓別人替我的人生下每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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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像尚.考克多《可怕的孩子》般詩意、狂野、怪誕,在沒有大人的世界裡,兩個孩子與世隔絕,不受倫常所拘,成為控制欲的溫床,長滿寵溺、引誘、剝奪、逗弄、戲侮、取笑。
法碧安總在玩亡姊死胎鬼魂的地獄哽,叫艾妮絲抄寫她口述的八篇殺嬰故事,瘋子跟母牛性交,另一個瘋子斬雞頭讓孩子們看無頭雞怎麼跳舞。像導演麥可.漢內克來重拍〈無名女〉,十七歲未婚少女湮滅罪證,把嬰兒當廚餘處理。那有意殘酷、混合著羞辱與傲慢的歡樂,在削切著恐怖場面的語句間,像閃電一樣奔流。
法碧安帶艾妮絲去找年邁鰥夫郵政局長,要他把小說製作成書,用艾妮絲的名字出版。艾妮絲以天才少女之姿風靡巴黎,但巨星巡迴返鄉後,風雲變色。法碧安說鰥夫威脅揭發艾妮絲,為了艾妮絲,法碧安得獻身封他的口。艾妮絲驚慌失措,法碧安卻怪她冒失:「萬一只有他真正在乎我,因此才要我當他的情人呢?」
天地顛倒,位置交換。不只艾妮絲溫馴服從、配合角色扮演,原來法碧安也在合理化。
先前,法碧安會到郵局的櫃臺放上一束野花。艾妮絲問,是不是要讓鰥夫誤會她們很喜歡他。法碧安說:「我們要讓他以為他對我們很重要。」為什麼?「我們喜歡看別人發現自己錯了。」讀者看第一遍時用艾妮絲的眼光,揣測整人專家法碧安的詭計;全書讀完,看第二遍,會用法碧安的眼光,打蛇隨棍上。同一段話,如變色金綠寶石,在日光下呈碧綠,在白熾燈黃光下轉紅。全書到處散落偏色的寶石,點點虛線,連成悚慄的謎底。
讀完才知,它是西蒙.波娃的《形影不離》,描繪成人世界像牧草打包機,將少女們壓縮成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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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始於一個飽受困擾、精神耗弱的敘事聲音:成年的艾妮絲一邊閃躲(「那並不重要」),一邊挑釁(「那又如何?」)。如果我是理髮師,而有個這樣講話的女人踏進理髮店,我一定躲進衣櫃,讓同事去拆彈。無論成果如何,她看到鏡子都會崩潰。她說要剪短,等無可挽回時一定會嫌太短。其實她也想留長,只是羞於啟齒。但如果你說破,她會報警抓你。
你彈一個琴鍵,它會同時以各種頻率振動,組成複音,李翊雲寫的就是複音,誘導讀者腦補潛臺詞。艾妮絲婚後說:「厄爾愛我,我也很開心能嫁給他。」(我不愛他。)「他以為我是個沒有祕密的年輕女子。」(我有。)「他們把一個沒有孩子的女人稱為鵝媽媽或許未注意到我的感受,但我可不是容易受傷或多愁善感的女人。」(我很受傷。)她怪丈夫可能以為她沒小孩會空虛,太不了解她。可是讀者聽她十分鐘內講五遍沒小孩,陷於強迫性思考,任何事都扯到沒小孩,她怎麼可能不介意?
艾妮絲耿耿於懷,為何否認?曲徑通幽,字句背後鬼影幢幢,指向痛處。法碧安的祕密,說了至少二十六次,反覆暗示;只有艾妮絲一貫服從,才能絲毫不察。艾妮絲問為何出書要冒名,法碧安搪塞,艾妮絲不會懷疑。任何事法碧安不回答,艾妮絲就認命放棄追問。受法碧安的權勢隱形脅迫,艾妮絲停在認知的邊界上。等離了眼前,艾妮絲才想通來龍去脈。已經太遲,留下終生之痛。一顆柳橙,沒等到切開它的刀。
那些潛臺詞,像是酒吧女子被怪客搭訕,臉上陪笑,偷偷在背後朝旁人比求救手勢。當法碧安用手掌把鳥巢壓爛,讀者終於想到:一個瘋子把雞斬首,給孩子們當餘興節目,孩子自會從中學到什麼是樂子、怎麼找樂子。
這些模式都隱於無意識間,而作者以同時拋接十顆球的絕技,層層解析表裡的落差。法碧安在小說裡說真話,被迫活成了謊話。艾妮絲迎合攝影師擺拍造假的生活照,在書裡說假話,校長卻看穿了艾妮絲在書裡缺席。
法碧安在信裡將自己一分為二,像王家衛電影《東邪西毒》裡,慕容燕愛上黃藥師,一分為二:哥哥慕容燕失戀屈辱憤怒,要殺黃藥師報仇。妹妹慕容嫣仍滿懷癡戀,要殺哥哥保護黃藥師。本書同樣兄妹交替現身,道盡痛與愛。讀第一遍,以為來信沒情節,只是過場;讀第二遍,滿滿是戲。令人心痛,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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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遊戲性,給本書披上一層璀璨輝光,閃爍著葛楚.史坦、安潔拉.卡特的魅力。像林奕含的國中好姐妹垃圾話,故意字面曲解、胡言亂語尋開心,歪打正著。
脫胎經典,轉化不落鑿痕,渾然天成。二十六歲的艾妮絲回想,不知鰥夫有沒有孩子,現在也無法問法碧安了,「這就是她死掉的不便之處。」這種冷酷的幽默感,完全是王爾德金句:「失去了父親或母親,沃辛先生,還可以說是不幸;雙親都失去了就未免太大意了。」把雙親說成菸斗、手杖之類的失物,那麼即使死掉,也只是稍有不便。艾妮絲以此模仿法碧安的高冷腔調耍帥,恰到好處。
另一段,十三歲的法碧安,採了瑪格麗特花和紫羅蘭,和艾妮絲去探鰥夫太太的墳墓,把花一次一朵撒在墓旁。「一些花當妳的袍子褶邊。」她輕聲說:「這些用在妳的拖鞋上。」
這段恍惚優雅,令人無法不想起《哈姆雷特》,寫奧菲莉亞瘋後從花籃裡拿出花,也可能是假想的花──一次遞一朵:「這是迷迭香,代表回憶。」「這些是三色堇,代表了心意。」「這兒有茴香,還有耬斗菜,給您。」「這些芸香給您,也留一些給我。」花語影射皇后諂媚不貞、弒老王的新王則應懺悔。
預示法碧安不為人知的內在危殆。上墳送花,如黛玉葬花自況。或許心思也寄寓於花語。於是我查了:瑪格麗特花是「期待的愛」,紫羅蘭是「忠貞」。
揣想此時,法碧安確實期待新戀情,但也對艾妮絲忠貞不二。每當法碧安要向艾妮絲敞懷傾吐祕密,就不得不把第三者拉進來,當屏風擋在兩人之間阻隔。或許是法碧安的男友,或許是艾妮絲的男友,或許是書、出版社或校長。都是法碧安為穩定、避險,找來的壓艙石。艾妮絲為了推開這些壓艙石,也都會造成失衡,雙方構成了永動機。
有一本書說,現在不去愛的人都有罪,罪名是無期徒刑。《阿飛正傳》形容恐懼、逃避親密的人,像沒有腳的鳥,只能飛行海上,無法停泊,一旦落地就是死亡的時刻,本書將那墜落的時刻鑄於鐵石。自由是殘酷的,即使為追逐自由折損甚多,而我們仍不知自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