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住在灣仔軒尼詩道九十五號七樓B座,四百多英呎的單位,擠了八個人,有時候,太婆、伯婆、姑婆、舅舅等長輩也來暫住,生活環境頗為不堪。單位狹窄,浴室倒寬敞得不成比例,竟然有個黑色的瓷磚浴缸,正合我做功夫夢。晚上沖涼時,我常盤腿坐在缸裡,咬緊牙關,握著花灑的水龍頭,用嘩啦啦地噴出的水柱苦練「冰火七重天」。咳,是非常正經那種,我把它當作一件非常正經的事情來辦。
「冰火七重天」是功夫漫畫《小流氓》裡的武學陰招,亦邪亦正的王風雷輪流在嚴寒的雪地和在酷熱的溫泉裡練功,妄求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我有樣學樣,因為我是漫畫超粉,也渴望自己亦正亦邪。在那些遙遠的夜裡,大概十一、二歲的我用熱水和冷水輪番沖擊身體上下,由頸而肩,由肩而胸,由胸而腹,再往下,是大腿,是小腿,是腳踝,最後讓水柱回射到大腿和小腹之間,既感受到痛楚,卻同時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出神的內疚快感──只不過母親往往突然咯咯咯地敲門催促,我慌張失措,彷彿做了天大的錯事。
我的功夫夢裡其實還有其他名字。除了漫畫的各路人馬,也有小說的各派俠士,更有電影的英雄好漢,如李小龍,如黃飛鴻,如劉家良,以及狄龍、姜大衛、成龍、陳觀泰……他們的銀幕光影滋養了我的虛幻夢境。七十年代初的香港曾有「功夫熱」,在時代氛圍的感染下,我往灣仔唐樓的國術館拜師習武,但交了學費,站在師父面前,發現有些師兄的眼睛不懷好意地在我身上遊走,於是不敢去了,改往書店或買或偷地帶回幾本拳譜,按照書內圖文,依樣畫葫蘆,自己做自己的師父。當家裡難得無人,我對著空氣揮拳踢腳,胡亂使出自以為是的螳螂拳、蛇形刁手、虎鶴雙形拳、醉拳、猴拳等等招式,也把一根雙節棍揮舞得嗖嗖有聲,又模倣李小龍的招牌動作,摸一下鼻子,雙腿前後躍跳,嘴角發出「我打,我打」的怪叫,神態不可一世。我想像眼前有一群壞蛋,或是洋鬼子,或是日本仔,我奮力保家衛國,跟他們血戰三百回合,最後打敗了敵人,自己卻也倒地不起。何等悲壯,深深地感動了自己。有一回,正當我躺在地上裝死,享受死亡之美,外婆推門歸家撞見,誤以為真,嚇得失聲嚎哭。我馬上一骨碌地站起「復活」,她更怕了,「嘩!」聲轉身奪門而逃。事後我被母親痛罵了一個晚上。
時移事往,我在人生路上倉皇前行,由少年而中年而初老,經歷了現實跌蕩的「冰火七重天」,跟功夫夢漸行漸遠。這些年來,我「棄武從文」,跟文字打了幾十個春秋交道,變成文弱書生,然而每當看見電影裡的拳腳(如《一代宗師》和《功夫》),或偶爾在街頭路上目睹途人打鬥,難免想起昔時的功夫夢境,那些豪情那些壯志,那些虎虎生風,那些,唉,無處安頓的雄性攻擊荷爾蒙。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出現刺激了我的創作靈感,讓我在文字上重遇了舊夢側影。
這個「他」,是我二○二一年七月在澳門夢見的人,不,夢見的鬼。
那是個非常奇特的夢。那一年,我在澳門路環的一間渡假酒店隔離十四天,空閒無事,趁機構思小說,可惜有千百個念頭在腦海打轉,過了七天仍然無法取捨。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到大半夜方入夢,在朦朧夢境裡,我聽見一道聲音,男的,沙啞的,溫柔的,反覆追問:「你到底幾時才肯動筆?我等咗好耐。」
漸漸,聲音由遠而近,而且有了影像,我看見一個瘦削的男人,一身功夫短打,像個武林高手,卻頭戴道冠,很明顯是個道士,唇上有鬚,鼻梁畢挺,眼皮重重疊疊,眼神似笑非笑。我驚問:「你係邊個【註釋:係:是。邊個:誰。】?」
他拱手道:「我係鬼!我超愛《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
我愣了一下,然後高興地「哈!」了一聲。他在我的笑聲中消散無影,我也清醒過來。
我笑,是因為竟然連鬼也是我的粉絲,我似乎在鬼界頗有名氣,他日死去,說不定可以在鬼城辦演講,贏掌聲。但我馬上氣餒了,因為這顯然只是我在巨大寫作壓力下的荒唐夢境,豈能當真,雖然有夢比無夢好,開心一下也是好,短暫的快樂比完全沒有快樂好。
胡思亂想了一陣,我拉被蓋頭,再度呼呼睡去。中午起床後,坐在落地窗前眺望遠方的沙灘和大海,苦苦思索為什麼會有一個穿著功夫裝的道士鬼影出現夢裡。我終於想出這個理由:隔離在房,自忖必須鍛練身體,於是從第二天開始我便打開「Muay Thai Fitness」的網路視訊頻道,早晚一次,跟隨泰拳教練的演練示範,左一拳,右一腳,嘿嘿嘿地揮打三十分鐘,直至汗流浹背始停。網路的演算法明白了我的需求,毫不客氣地把跟拳擊和武術相關的大量影片陸續推送過來,我瀏覽了一些,久違的功夫大夢遂被喚醒,不斷憶起昔日對於功夫的痴迷狂熱,想不到懷舊到一點,竟然連作夢也替夢中鬼穿上功夫裝。至於為什麼是鬼,又為什麼是道士鬼,我想不出答案;甚至,那是否確實只是個夢,我也無法肯定。但,不管了,來都來了,且讓我直面以對,乾脆在文字上續完夢境,替夢中鬼勾劃出具體故事。
在我的想像裡,「鬼粉絲」有名有姓,以當功夫高手為人生目標,但如同世上所有人,承受著渺不可解的茫茫天意,有了意料未及的命運結局。最重要的是,他跟我前兩部小說《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的某些關鍵人物有過交集,在時代的滾滾洪流裡,有過如此或如彼的恩仇糾纏,而那樣的時代,也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愛過也恨過的,世界。
「鬼粉絲」只現身過一回,在餘下的七天隔離裡,我在房內構思故事,終於,撤離的日子到了,我回到紅塵,忙完無法不忙的事情後便匆匆返港歸家,坐到書桌面前,打開電腦,按鍵敲打,彷彿用十根手指頭打出十套功夫,逐字逐句寫成你手裡的《雙天至尊》。
我給「鬼粉絲」取了個名字:韓天恩。《雙天至尊》寫的是韓天恩的一生,也是《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的故事延續,但別擔心,即使你沒讀過它們,這部小說也單獨可看,讀完,你必忍不住立即追讀前面兩部作品;而如果你早已讀過,應會馬上把它們找出來重看。
我本來就不謙虛,對於自己的創作,更常有無法自控的張揚。我不道歉,你也沒必要原諒。讀書就好,就係咁囉。
廢話少說,讓我開始告訴你韓天恩的精采故事。
一切得從他母親張鳳翔說起。
(以上摘自馬家輝《雙天至尊》,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