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天問,其命何從——馬家輝《鴛鴦六七四》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0-07-29

繼《龍頭鳳尾》(下稱《龍》)後暌違四年,馬家輝交出「香港三部曲」之二《鴛鴦六七四》(下稱《鴛》),寫的是孫興社「龍頭」陸南才死後,其二把手趙文炳與妻子阿冰的「鴛鴦」故事。可謂是沉迷首部曲的讀者們,這數年來都在引頸期盼的續作。但細想一下,與其以《鴛》為續作,不如倒過來說,前作以陸南才為主軸的故事才是此作的前傳。如果寫小說有所謂「起興」的話,馬家輝在《龍》的楔子首句已經講得清楚:「剛開始我想寫的只是哨牙炳,是從我外公嘴里聽來的故事。」一切緣起,是哨牙炳的故事,更別說《龍》本來就打算叫做《金盆洗》(正是指向哨牙炳的「金盆洗撚」之宴)。去回龍頭忽逝不見尾,而今哨牙炳的故事終得在此細述重頭——有請,炳哥,也是有請馬爺。


龍頭以外的江湖故事


仔細點講,《鴛》的主要時間線發生在一九四〇到六〇年代,就是在孫興社龍頭老大陸南才被日本軍轟炸機炸死之後,到十多年後哨牙炳「沐龍宴」其間的江湖故事。關於江湖,我們在《龍》讀到的是大時代裡,香港黑道、英國殖民、日本佔領、國民政府之間的生死交鋒,是動蕩之下的隱密情感與黑色魅力,是陸南才與張迪臣。可是哨牙炳不是南爺。哨牙炳只是「混江湖」而非「跑江湖」的,混就是渾,渾渾噩噩,事事安分,他終究沒有陸南才或陸北風生命裡散發的那種江湖氣。但正因是故,《鴛》一書如此精彩就更顯難得。江湖的意義在《鴛》裡有了以哨牙炳為中心的詮釋,正如「沐龍宴」上說的,他的江湖是相對於陸地的,東西南北,漂泊浮沉,無依無靠,隨風隨浪——而他,哨牙炳,始終不是興風作浪的「龍頭」的料,而只是身不由己的打滾一生,終亦無聲歸入大海。如果說陸南才的江湖是傳奇的,哨牙炳的江湖就是我們每個人最現實的生活映照。的確,相比起陸南才的智慧、氣度、遠見、野心,哨牙炳的人格根本毫不吸引,他好色、膽小、寡斷、保守、浮躁、脆弱、甘屈人下,尤其被女人食住上......但正正是這樣的人最貼近現實,甚至最是可愛可憐的。我這樣說吧,數年前讀《龍》的時候,我偶爾會把自己想像成南爺,屈指談笑之間指點江湖,孤獨而堅強的背影能夠守住大大小小的情感秘密;可是如今讀《鴛》,我卻會比較自己與哨牙炳的命運,猶遇故知,處處動人。哨牙炳的江湖故事之所以能打動人,就是在於他與我們的命運有太多相似之處,卑微,掙扎,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自小讀到古龍的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寸心之爭,生死忘矣。」其實我們身處的這片土地,豈非也是無根江湖呢?人在其中被迫每時每刻都作出選擇,但又偏偏是身不由己、事與願違的。因此,哨牙炳的故事,也就是命運的故事——「跟你對賭的,並非其他,而是命運,只是命運。」


命運的幾種形態,或曰無常


作為宿命論者,我有個極私心的論斷:好看的小說都是宿命論的。從這個角度進入《鴛》裡哨牙炳的故事,就顯得挺有意思。宿命論的首要原則,就是命運不可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借《火鳳燎原》的老話就是:要死的終歸要死;要活的,還是活下來。可不是嗎?陸南才命不該絕,一顆炸彈就結束了一條性命、一本小說,然而哨牙炳呢?再說,陸北風呢?高明雷呢?駱仲衡呢?......這樣問下去,恐怕我們自己都會糊塗,究竟哪些命是該絕的命,哪些又不該絕?命,從來不是人自己掌管的,而是反過來,命要如此,你不能倒著走。於是,命是獨立自存的命,也就是萬物生滅運行之理,路途順逆不過是人的主觀感受。哨牙炳面對命運的態度,大概是從小時候目睹母親偷食離家、父親被亂軍所殺的經歷養成的,我總結之曰四字:逆來順受。「當逆來了,順著受,逆便不那麼逆了。(……)在逆境裡發笑是一種連老天也要佩服的本領。」簡單來說,就是南爺教落的一句「是鳩但啦!」你可以說他樂觀知命,也可以說他悲觀認命。而命往往就是如此,是順是逆也得受,何不就順其自然地承受?順的要忍,逆的更當忍,哨牙炳相信,阿冰也相信,這乃是命中註定,前生相欠,仿佛「轉換了念頭,命運便也轉了。」這之後便迎來了一個問題:「那是命,要認,關鍵是有沒有本領從命裡走出一條新的去向。」相對於哨牙炳,高明雷就相信人生的路是自己選擇的,可是冥冥中就自有定數,他越是想領蜀聯社出寨城,就越是困難重重,忍不住來硬的,就意外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駱仲衡的酒後囑言更像是向二人命途的遙遙預示:「做人,難啊。三分人事七分天,盡過力便算了,做不到便做不到,何苦跟自己過不去?你可聽過『若得其情,哀矜毋喜』?做得到做不到,都有苦衷,沒必要太較真。」每恨江湖成契闊,長留篇什繼風詩。——生死有命,何事堪恨?世事一場大夢,又有甚麼真的可以長留?也許就像詹宏志在導讀裡寫的:「他們各懷鬼胎,各有盤算,但他們都不能對抗時代加諸身上的命運。」身不由己,不是因為人在江湖,而僅是因為命運二字。


有一種酩酊守護著文明


爛牌:鴛鴦六、七、四


宿命論者並不等於頹廢派。越是知道命運不可逆,其實就越是應該活在當下,活在當下的意思就是活好當下。這裡就涉及了責任的問題:縱使命運無常,活好當下就是我們的責任。這話該怎樣說起呢?我想談談馬家輝在書名上的隱喻。「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都是牌九術語:前者是開局的一種砌牌方式;後者則是開局後摸到的四張牌,分別是拎冧六、長衫六(二者因同屬文牌而且點數相同,卻不能成對,故稱「鴛鴦六」)、板凳四和高腳七,基本上就是牌九裡點數最少的組合。本書一開首就寫哨牙炳在「沐龍宴」賭局上連拿三把「鴛鴦六七四」,相信就是作為全書圍繞的主題:命中註定,你哨牙炳拿的就是一把爛牌。可是,爛牌又怎樣呢?哨牙炳說:「把一手爛牌當作好牌來打,是亂世裡的聰明做法。」當你拿了一把爛牌開局,不代表你需要立即推倒離席,人生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和命運對賭」的意思就在這裡,你有責任走下去,像阿冰的反思:「責任就是你去做了再說,否則你會愧疚難寢。」好牌有好牌的打法,爛牌也有爛牌的打法,既然拿了爛牌,你的責任就是要把爛牌打好,不悔此生。如此,責任就是命運給予你選擇的卑微權利,甚至,在亂世之中,哨牙炳想起他的堂口、他的家室,當然也想起南爺,他驚覺:「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責任能夠給人力量」,使得他那在江湖中載浮載沉的孤零生命,並未至於輕得不堪承受。如此,哨牙炳教會我們一個道理:命運註定你拿最差的一把牌,又如何?他以自己的生命軌跡告訴我們,做人安分守己就好,能幫忙的就去幫忙,能快活的就去快活,就像南爺說的,公道必須握在手裡,小小的謊言不怕說,可是生死攸關的約定必須守住——最後他就用自己的性命向南爺證明了,他阿炳的生存之道。


是的,人生就是一場賭局,與命運對賭。馬家輝在《鴛》裡寫出來了,所謂命運即是聚合分離之理,也就是一回又一回的洗牌砌牌。一天生命還在,一天賭局就還在;無論牌拿得多爛,永遠沒有徹底的end game,終有一天,命運會將我們航向「雙天至尊」,大獲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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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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