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劉以鬯〈借來的理論與技巧〉如何影響創作

理論 | by  陳慧寧 | 2025-08-13

劉以鬯〈借來的理論與技巧〉發表在《蕉風》革新號上,使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書寫南洋生活為主的他,這篇「文藝沙龍」的意義不言而喻。1964年的《蕉風》革新號月刊,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其中最早一本在香港承印的星馬雜誌。它由香港友聯南來文人在1955年創辦,直到1999年出版第488期後宣告休刊。共488期的《蕉風》由吉隆坡友聯文化事業有限公司負責出版,2002年續以第489期復刊,連載至今。雖說刊號上有歷史承接的意味,但其時《蕉風》已由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馬華文學館一力承辦它是馬來西亞文壇一本嚴肅的文學雜誌。


「南洋」和「新文學主義」兩個對照物


劉以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新加坡逗留工作。他書寫南洋的作品概略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以南洋為小說場景,書寫南洋生活經驗的小說。另一類則是在書寫香港的小說中,以背景或旁支出現的南洋景象。他1957年返回香港後,持繼創作具有南洋色彩的小說,同時發表在兩地的刊物。顯然,踏入上世紀六十年代,劉以鬯以香港為中心的敘述中,南洋並非唯一的對照場所。與「新文學主義」書寫形成對比的是,在他的文本中,傳統元素與現代手法是沿著互惠的路線運作的。


這裡必要關注的是,劉以鬯1957年帶著南洋經歷回到香港,藉小說以美化南洋的經歷,書寫南洋事物不足為奇,這是推動香港故事,啟發香港思考的關鍵之一。因此,從敘事角度而言,劉以鬯小說中的南洋主要發揮兩種功能。第一種功能,即是讓南洋成為救贖香港罪惡的工具,他寫出的作品仍是相當接近南來作者的常見主題,多包含對香港的否定,包括其名作《酒徒》以及《故事新編》之〈孫悟空大鬧尖沙嘴〉,對香港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商業社會的面向。這類作品已然包括「故事新編」的其他小說。


「故事新編」是歷史悠久的創作類型,在現代文學史上,魯迅《故事新編》和《野草》等都是代表作。「故事新編」,重點在於「新編」,並沿用原著的符碼,把古典故事置於現代社會之中,為傳統的故事或形式賦予現代的意義。因此,劉以鬯「故事新編」關鍵在於傳統元素裡面有現代的理論技巧,而《蕉風》革新號刊載的是他對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運動以來是一種「革」而不「新」運動的看法。之所以缺乏第一流作品應有的獨創性,理由是切斷優秀傳統的持續,同時還「自由地」,雖然不是盲目地借用了歐美的理論與技巧。


同樣是借用,劉以鬯返回香港後借南洋物件為對照,發揮小說中的南洋第二種功能,即是以南洋作為香港的對照物件,藉以突出香港的特質。這樣在過程中可以經常讓敘事者發現香港的優點,為理解深刻的香港提供契機。而劉以鬯之所以批評新文學作家在寫作時與外國作家相似,顯示借用理論技巧「蓄意的模仿」之下,不能產生高水準的作品。


進一步看劉以鬯《故事新編》之〈孫悟空大鬧尖沙嘴〉,原文發表於1964年10月31日《快報》,後收入小說集《打錯了》,是借用《西遊記》的故事來抒寫作者眼中的香港。借用《西遊記》的情節套路(取經途上遇妖、八戒闖禍、悟空變身等),來抨擊色情事業以及香港女子的崇洋媚外。透過改編,一方面令香港文學上接古典傳統,另一方面又藉以表達作者對本地社會現象的批評,把古典文學作品與香港本土社會結合。


基於上述論點,我們可以看到劉以鬯〈借來的理論與技巧〉與《蕉風》銳意改革,提高水準的旨趣互利互惠。


借用的理論須消化


劉以鬯在〈借來的理論與技巧〉文章中談「吸收」和「消化」的文藝概念,開篇即以1964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其中有一段相當客觀的評介:「作家們很自由地借用了歐美的理論與技巧,其中一部分作家曾留學歐美。西方文學的趨勢,普遍地反映在中國的,都是幾十年前的東西」來談蓄意的模仿。他以曹禺〈雷雨〉和茅盾〈子夜〉為例,說曹禺的作品有易卜生的影子,並認為曹禺的作劇方法明顯還來自優力辟狄斯(尤裡比底斯,前480年—前406年)的影響。甚至說他〈原野〉與尤金‧奧尼爾的〈瓊斯皇帝〉比較,兩者之間的相似,顯示「蓄意的模仿」。至於茅盾的〈子夜〉,「大英百科全書」說是受了左拉與托爾斯泰的影響。劉以鬯認為只說對了一部分,在他看來,茅盾受U‧辛克萊(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 Jr. 1878年—1968年)的影響似乎更多。


可以說,劉以鬯對中國新文學運動展開以來,對曾經喊出過「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口號的覺醒,曇花一現的主張難免惋惜。他覺得新文學在本質上仍舊依賴借來的理論與技巧支持著它的持續。從而不無感慨抗戰時期「文藝陣地」覺醒的那一次並不是真正的覺醒。作家們數十年來一直在探索,如今應該客觀地、冷靜地反思,如何走出模仿,創作屬於自己作品應有的獨創性。


劉以鬯進而對作家仍在模仿十九世紀的「寫實主義」名著,相當不滿。他認為有些人固執地認為「唯有模仿寫實主義的作品才是正統的文學作品」。這種觀念完全失去了文學革命的積極意義。


劉以鬯在文章中提到「借用」歐美的理論與技巧,固然可以革掉舊文學的命,卻不能產生民族意識極強的具有文學精神的作品,除了魯迅的阿Q正傳,他以「中國新文學的古典作品」來描述作者繼承了傳統,同時又吸收了西洋文學的精髓,創造出一種新的文體。


從歷史的必然性來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生無可厚非,但這個「新文學主義」並不是積極的文學革命。開闢道路者急於有所表現,手上缺乏開路工具,倉促間只好向外國借用器材。顯然,當時新文學有勇氣「除舊」,卻未能徹底「佈新」。因此,一直因循下來碑帖的臨模者,卻沒有勇氣擺脫被臨模者的影響,創造屬於自己的藝術。概括而言,作品失去佈「新」的意義,而且沒有一種正確的引導,從而失去文學革命的積極意義。


其實,胡適在五四新文學運動時以西方小說觀念為參照系,對短篇小說確立的初步概念,理應作為有條件的接受傳統中優良法則的指標。然後站在新的角度去認識傳統,賦以新的意義,解除傳統的束縛,創造進步的、站在時代尖端的文學作品。或可以找到建立自己的理論與技巧。


「單靠模仿,不會獲得成就」


劉以鬯為文的旨意頗明確,就是「必須建立自己的理論與自己的技巧」,他還透過亞瑟‧保維對青年喬伊斯說的「單靠模仿,不會獲得成就」實例,來說明作品中應儘量保持民族氣質與民族芬芳,及必須具有獨特的風格、精神、形式與內容。以下為引文:


喬伊斯在十八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對文學應該做些什麼了。1900年,在發表於《半月評論》上的那篇〈易卜生的新劇本〉,他對易卜生的「當我們醒著死亡」一劇,推崇備至。從那時候起,他就下決心要追上甚至超越易卜生了。當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對自己將來的成就已無懷疑。但是,熱誠並不能代替成熟。他寫了一個模仿易卜生的劇本,企圖為人類的一些基本問題找到答案。這個劇本早已失傳,據說是一個失敗之作。後來,喬伊斯對法國的諷刺文字極為醉心,有意將這種諷刺文字當作碑帖來臨摹。他的朋友亞瑟‧保維對他說:「單靠模仿,你不會獲得成就。你是一個愛爾蘭人,必須依照愛爾蘭的傳統寫作。借來的文體是沒有用的。你應該將你血液裡的東西寫出來,毋需寫你腦子裡所想的東西。


亞瑟‧保維這一番話真正為青年喬伊斯帶來巨大的影響。喬伊斯對屠格湼夫的寫作天份從未有過懷疑,後者的《獵人日記》書寫的是純粹屬於俄國的故事,這使人想到屠格湼夫在民主精神、人道感情和真誠善良的天性的驅使下,以其詩人的天才和「獵人」閱歷,真實地描繪出一幅幅俄羅斯農村生活的畫卷,顯示了生活的發展趨勢,否定了違反人道、違反自然的社會制度。因而,此書使屠格湼夫成為一個國際性的文學巨匠。


劉以鬯認為從新文學的發展軌跡來看,混亂而蓄意的模仿,完全放棄自己的個性,就不可能超越臨模者已經達致的成就。從事新文學工作的人,如果不加選擇地將所有古典作品當作廢物,不但愚蠢,而且是一種巨大的、無可彌補的損失。那些保守的工作者受了錯誤的引導,始終在黑暗中摸索,亦步亦趨。


誠然,借來的理論與技巧並非阻力,相反既然向歐美借來理論與技巧,那就必須消化,轉化為獨創性,擁有中國自己的特色。這裡或藉羅蘭.巴特說的「『理論』並不意味著抽象,而是意味著反思,某種轉向其自身的東西。一種轉向其自身的話語,正是憑藉這一事實而成為理論。」劉以鬯強調的是找到自己的理論,從而與時代接軌,創作屬於具中國特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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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寧

文史哲愛好者,現為新亞研究所儒學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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