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見眾生

影評 | by  亞C | 2025-10-21

這是一部港產片嗎?


會有此疑問,大概只因這港產片實在很不「港產片」。


繼《翠絲》和《濁水漂流》之後,李駿碩的新作品在今年2月的柏林影展首次上映後,接連參加了多個外國影展,並且發行權也被賣到了世界多個地方,同時也收穫了不少來自外國觀眾的好評。至於香港,則是等到了剛剛過去9月的同志影展,最後時刻方才公佈了兩場放映,但正式上映的時間似仍未有定論。


而除了發行上映的地域之外,無論戲中對白的語言,出演的角色,乃至色調,風格,彷彿都令人看起來覺得很不「港產」。


這部電影的的英文名字叫《Queerpanorama》。恰好看這電影前,正讀著一本講述日本瀨戶內藝術祭的書,書中其中一章是介紹瀨戶內海的自然景觀,引述了日本學者脇水鐵五郎和田村剛等人用「Panorama景觀」來形容這片海域那同受無數外國遊人所驚嘆讚譽的美景,當中魅力在於那「流動的風景」,並非是單一的某幾個所謂「網紅打卡點」,而是搭乘汽船時隨著視野移動而變化的海域內多個群島及其自然風貌所共同組出的「連續風景」。那美麗並非靜止,單一,侷限,而是流動,多樣,廣闊的。至於「Queer」,這個詞本身便蘊含著「流動」的意味,而電影便是圍繞著張迪文飾演的那位俊俏男同性戀者,與一個又一個約炮對象之間的故事,其中流動前變化著的不止是那些大多只見一次的「親密對象」們,還有男主角,同樣隨著對象的相異,不斷變換著裝扮,職業,個性,乃至,性愛裏的角色。


很可惜還未去過瀨戶內海,未曾親身領略那「帕諾拉馬景觀」,但這電影裏想展現的景觀,大概便是一幅關於酷兒的帕諾拉馬。


不過相對而言,還是更喜歡電影的中文名,《眾生相》。


「眾生」,根據標準的詞意解釋,便是指代世間一切有情的事物,而一直最廣泛使用這詞的,大概都是出現在佛家的闡述中。而「相」便更加是佛教的用語。不過現若說起「眾生」,不知為何彷彿都帶著某種悲憫,關懷的意味,又或,應說是姿態。懷有此姿態,方會擁有此意味。而這種姿態與意味,在李駿碩之前的作品早已展現,無論是《翠絲》裏的中年跨性別人士,還是《濁水漂流》裏那一個個,各有故事的居於深水埗的露宿者,這些「眾生」,縮在社會的邊緣,那常是漆黑灰暗之處,唯有懷有此姿態與意味的電影滲入的幾絲微光。


而這齣《眾生相》裏,雖有光,卻全是黑白,並沒一個帶有彩色的鏡頭,導演坦言這個設計是由於自己是紅綠色盲的緣故,而用黑白便能保證自己和觀眾能看見同一個畫面。但黑白常給人的是那沈鬱低落的感覺,電影裏的黑白卻並非單純透視著如斯情緒。而關於同性戀者,其實《孽子》或《禁色》或其他,那都已經是好多好年前的作品了,那些同志所承受的「傷痕」,「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的呼號,在創作裏,大概應不再算是「但開風氣」,同性戀者在社會上亦應不再會令人覺得怪異新奇。


不過,創作,社會和制度,總並非處於用一個時間,這也並不新鮮,新奇與怪異。


而那全是黑白的畫面,更多地,彷彿與電影裏的人物般一脈相承地,滲著,某種陌生,疏離與模糊。即使,他們可是那麼親密。講明「約炮」,性愛當然是必不可少的,戲中做愛的場面不少,演員們包括張迪文更加有好幾個全身赤裸的鏡頭(不過傳媒的報道似乎沒怎麼慣常地用起「犧牲」這個詞來形容,不知是傳媒和社會變了,還是這形容始終還是更多專屬於女演員)。即使那急促的喘息,性愛中所帶來的快感,兩幅緊密交合的身軀,統統並無過多遮掩地在螢幕上暴露無遺,但看起來,卻是,如此的,疏離。


親密與疏離,本應是反義,是兩個相對而不相連的兩端,但電影將兩者仿似連結共存於一起,又或是,如潮水般在兩個遙遠的彼岸間徘徊飄蕩,分界並非被抹去消除,但變得模糊晦澀,令兩者間幻視起相連的錯覺。


這樣的「兩者」,遠不止親密與疏離。


如那「是否港產片」的困惑,不知是黑白影像還是鏡頭常設置成一個有如「偷窺」的視角,電影裏明明每一場景都是香港,都是平常本應熟悉的地點,但看起是那麼陌生,並非無法辨認,而是總是帶著某種旁觀的感覺,即使這是居住生活著的,身處其中的地方。而對白裏幾乎完全沒有廣東話,原因在於近乎全部約炮的對象都是外國臉孔,但其實無一例外,他們都正在香港生活居住著,無論什麼因由,時間或長或短,像某些特別假期期間街上的蜂擁人群,無須爭論界定那是什麼人,他們的而且確存於這座城市,並且數量多得足以逼爆很多地方,無論是尖沙咀還是橋咀,如其他不同背景,來自不同地域的人群一樣,也是這城中的眾生。


而「港產」與「非港產」,兩者間的界限,或許不須特別的鏡頭或鋪排設計,本就是模糊的。


但約炮的目的並不模糊且簡單而直接,不過電影中的那些約炮經歷裏,也有那麼一兩次並無一場完滿的性愛,但真正必不可少,最大篇幅的是,聊天。


見到不少人用「深度對話」來形容這電影,但細想起來,那些對白其實不過是如此淺顯的話語,不過是兩個初次見面的人,彼此之間最日常而普通的寒暄問候,僅此而已。


「深度」和「淺顯」,當然同樣是反義。但究竟是電影的張力再次令兩個相對的元素參雜一起,還是觀眾們內心那迫切表露湧現的心跡與情感將各種似是而非的表達拉上明確的指代,就像明明只是說著東西德或泰國,是否聯想起香港,這大概在不同人看來總不盡相同,如同男主角在不同對象眼中模樣般。


而每場對話裏必定會出現的一句,「你做盛行?」職業,真的真的是件極其攸關緊要的事,不止是對大多數人而言並無半分模糊曖昧可言的維生的必要條件,大概也是某種角色身份的象徵,尤其對於初相識或不那麼熟悉的對方而言,職業絕對遠比姓名可概括介紹某個自己。男主角在不同對象面前呈現變換的不僅是對這必然出現問題的回答,還是因應符合每次答案所言職業的身份。而那些身份,那些角色,都並非憑空捏造,空想而成,而是拾起所遇見的上一位約炮對象,那些只見一次的人,所遺下若干痕跡。即使說起劇場,創作、在電車,地鐵以及洗衣房門前捧著閱讀的書籍、獨自在房間裏自high式地高唱起〈填詞魂〉,還是有這些蛛絲馬跡令男主角看似真實的一面不自覺地露出馬腳,但電影由頭至尾,甚至連他的真實姓名都未曾透露過,大部分的對話,彷彿都是以飾演模仿著他人的那個角色而說出的。男主角曾去過同一個地方,在不同的時間約上了同一對情侶,即使第二次去時,這對情侶的關係似乎已經生變,但若然還有機會,無論是誰追問或僅是聊天說起這位共同有過的約炮對象,想必只會得到矢口否認,並非出於什麼遮掩隱藏,畢竟,兩人所見的,真的並非同一個人。


但男主角眼見的「眾生」,會否也有那麼幾個同樣以飾演著另一角色的模樣出現?而自己模仿飾演著的各個不同的「人」,會否其實無一例外都混雜著自己的影子在其中?那些塑造出的偽裝會否其實也曾被某幾個人所洞悉但不道破?男主角以審視的目光觀察著那些「眾生相」,但其實自身不也如身軀般裸露著屬於自己各個不同的「相」給人看見?或許不需佛陀或轉輪法王,每個人即使不出於模仿他人,同樣也總是擁有各種不同的「相」,即使未必夠得上有三十三種之多。但作為父母,兒女,朋友,情人,或其他,即使是同一個人,少不免也總帶著偏差,而當中又有多少掩飾,多少完全真實,本人恐怕也不一定完全了然於心。至於,那個他人視角下所見的自己,更加是無從得知,完全無法觸碰。


像另一齣電影《一一》裏的那位「智者」(他值得這稱謂)洋洋曾說過,每個人都只是看到自己看到的,每個人只看到前面,看不到自己的背面,總有一半的事情是看不到的。但人的後腦其實也並非多麼隱秘的部位,總並無過多遮掩地暴露於他人面前,自己無法眼見的自己,映入旁人眼簾是如此輕易。


或許,人總是需要人,即使這需要,並非總是雙方的。


有個說法稱不同人之間都是結著冰的,交往多點,便會消融幾分,但久未聯繫,又會逐漸鋪滿積雪。曾為過去十分相熟的好友傳來的一句「真系麻煩晒」感到突兀但無法覺得不解,即使很多人之間某些時刻凝結著厚厚的冰雪,但他們也少不免或多或少需存有聯繫,於是某些公式化的話語便潛移默化地衍生出來教導訓練人們如何應對此情此境。與電影最後那位黑人Gay佬的交談中便提及起相當常見的那句問好(雖然地位還是比不上「你做盛行?」)「How are you?」,大部分都並非真正如句義般詢問起「你還好嗎」,而是這句子在滑不溜手的冰雪上能毫無窒礙地傳來的標準回答,「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相較之下,還是廣東話好得多,常說的是「你食飯未?」,不偏離句義又容易回答。不過在某天晚上的電影中心外,看完電影後竟被以廣東話問起「你最近點?」不知因為這是以廣東話說出,還是問這問題的人,想直說起,剛經歷了(不知可否稱作「了」)有如剛才電影主角精神狀態的時間,這個矯揉做作但並非弄虛作假的答案。但當時當然並沒有如此作答,大概是彷如某種慣性肌肉記憶有所牽引,但作用力又並非大得令其回復慣有的原位,最後成了一堆當時或其後都自覺莫名奇妙,九唔搭八的話語。又或者,除了純熟之極的習慣,真正的主因是,消融即使存在亦只是意欲,真切存在的是仍橫亙彼此之間的,無聲的厚重冰雪。


畢竟《眾生相》裏的男主角便曾示範過以脫離原軌卻真實的話語向人回答那標準問題,然後會換來了無法應對的愕然與不知所措。可是,芸芸眾生各自那各個千變萬化的「相」,如有雷同,實在是很難的,隨意造作地套用戲中人物與情境,也實在是自憐自戀得虛妄。


不過套用和投射,與窺探和看見,大概還是不同的。


楊德昌那部經典的《一一》裏有另一角色(不是洋洋般的「智者」,自覺是一個頗為悲情的人物)說過電影的發明延長了人類的生命,因為很多電影講述了很多個人無法經歷的事。《一一》上映多年後在香港的戲院重映了一場又一場,不知何時《眾生相》這部很不「港產片」的港產片會在香港正式上映,有更多場次給人窺探這大部分人接觸不到的世界,能在螢幕上看見到這麼一幅「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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