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的韌性──讀黎紫書《流俗地》

書評 | by  陳慧寧 | 2024-10-03

《流俗地》在台灣出版了兩年,內地版則有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於2023年11月出版。故事圍繞在黎紫書的居住地怡保──一個沒落的鍚礦之都,舊區熟悉的人事,在大馬家鄉本土中上演。小說的寫實技巧,取自近打河流域舊街場的榕樹、近打組屋的鄰里交情和民間廟宇問覡、方士驅邪符咒等屬於南洋華裔地方民俗的特色。


黎紫書在《流俗地》後記中說,出生成長於舊區,城市承載著歷史,時代變遷,只要出生相差幾年,個人的感受、體會和記憶必然有所不同。她相信自己若不寫,以後也不會有別人能寫小說的信念之下,將錫都這個氤氳在古風舊俗、神像幽靈的活動空間,喚起個人記憶中的遐想,而變成「遐想物」的任何物體,都具有特殊的性質。它使作家回憶在遙遠的過去孤獨經歷的情景。


小說緬懷過去的記憶,情節充斥著華、巫、印三大族群生活的公共組屋,花園交錯的街道和繁雜的店舖,錯落有致共享一個空間。黎紫書小時候常常走過錫都一些街道,在她眼中,大街小巷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神話,就像李天葆在吉隆坡半山芭監獄對面蓬萊旅店後的小巷,找到本土窮人的神話。


黎紫書對敘述語言的運用,有智性、感性、生活、神話、幻想的活力,變化無常。加上熱帶的雨水、帶雷的驟雨、橡膠廠的煙囪、組屋騎樓舊街場等陰森的意象,再滲透著歷史、現實、幻想、人性、宗教,巧妙的交集在大馬的鄉土上,建構出原鄉的文化情結。


夢魘心理世界的描寫


《流俗地》的書寫,明顯裝載黎紫書成長歲月一輩馬華人的經歷。她透過家鄉的各種人物寄予「蕉風椰雨」以外底層生活的馬來面貌。因此,盲女銀霞對於作家來說就是一個世界。銀霞的遐想者與銀霞對話,進而把錫都放大,將錫都的草民眾生的命運放大。同時,黎紫書思索著他們的命運,並且希望實現一種具體的美。讀者可以在小說看到平凡人身上流著共同的神話血液,能讓我們用指尖觸及現實,而現實是發生在銀霞身邊的人事,在鍚都這個市井氣俚俗味的舊城區,上演凡夫俗子的混沌情愛與怨懟。


黎紫書透過銀霞和其他人物描寫夢魘的心理世界。這種心理的描寫,就是遐想,一種平靜的,使人安寧的遐想。這種遐想是忠實於自己的中心,並在心中被照亮,沒有在內容上受到壓縮,而總是有些溢出到外面,把它的光染在昏暗之上。


作家以夢的描寫,展現底層窮人的心理世界,並且設法在這幅浮世繪之下找到家鄉現實的存在。小說人物如銀霞、蓮珠、蕙蘭和梁金妹等的碎夢、夜夢裡離奇古怪的形象世界,夢中的一切都是脫自現實的變體。做夢的人在夢中所見往往過於真切,若對照於清醒時的真實,那些神秘事物本身被做夢的人勾勒出來,通常都是線條鮮明的。


在〈鬼〉一章中,描寫近打組屋(樓上樓)建好七年來無數宗的跳樓自殺事件,透過第十八宗墮樓的女孩一屍兩命。樓上樓裡對大輝的許多危言聳聽,一個玩世不恭的情場流氓,讓懷春少女為他跳樓,讓蕙蘭為他春心蕩漾,忘了自我。就算大輝誤入歧途,失蹤經年,仍然死心塌地,愛他愛得無所適從。這些人事對銀霞來說,不是銀霞噩夢中的幽靈,而是某種出沒於記憶,重新賦予記憶以生命的鬼怪。這些孤獨的生命,同時點燃銀霞的孤獨,「我的孤獨隨時準備著燃燒那即將點燃我的孤獨的人。」


由於出現女鬼的傳聞,銀霞頻頻夢遊,其狀詭譎。她更是看見女鬼手抱嬰兒,徘徊不同樓層的扶欄上,還經常聽到女孩哭著控訴被拋棄的苦。〈惡年〉有這麼一段描寫:


「她總是太閑了,多年來抱着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穿越許多人的記憶和夢。 銀霞聽過不少近打組屋的舊鄰居,在搬離那大樓以後仍聲稱自己夢見這女子。無人在夢中看真切她的面貌,彷彿她的臉總是打了馬賽克,但會夢見她的無不是女人,而有她出現的夢總不會是噩夢,不過是有點悲涼而已。」


在噩夢的存在中,有一種無論從近處還是遠處,人們都不願點燃的地獄之火的情結。梁金妺病重時以夢中和女鬼攀談襁褓中嬰兒性別,遐想著銀霞若未拿掉被侵犯而懷上的胚胎,那孩子該也十七歲了。於是,時間在消逝,叛逆期懷春少女形象和回憶交融。「睜眼驚覺四肢百骸無痛,肉身虛無,似已被蛀空。」


銀霞好像預感有這麼一天,母親終於會想起那未及完成即報廢了的小生命,並為之惶惶不可終日,咽不下最後一口氣。這些亂夢使他們身不由己地任憑心理詐取者擺佈的噩夢,把他們手腳縛住交給那些在夜夢的野林中出沒的的強盜,使他們儘是產生一些令人怏怏不快的噩夢。


人物通過想像美好的形象,一方面由於自身不能避免的錯誤,致使生活變得沉重。銀霞在密山新村盲人院上課時,為一台柏金斯點字機廢寢忘食。她對老師伊斯邁的絲絲情意,靠打字寫信的時間,隱藏愛慕。借著敲打的速度與節奏控制那本來單調的咔嗒聲,使它有了音樂般的規律。「她既想像自己是個作家,也想像自己是個鋼琴師。總感覺自己像在一個寬廣的異次元世界裡走了一圈,成為過另一個人,自己便多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層面。」


銀霞在小房間裡操作打字機寫信,日常生活形象有了變化,讓細輝第一次看見銀霞「認真裝扮,竟穿了馬來女人的傳統服裝。長初碧藍如海,上面印了蕩漾的波紋,映得她體態撩人。」


另一方面,銀霞換了一個美好形象,滋養遐想者如細輝的醒夢譫妄。細輝從而進行了一次想像的上升,「笑時臉色柔和如同水彩,彷彿陽光能夠穿透的銀霞。如此的銀霞以後屢屢在這種時光中出現,影像似遠還近,比雜誌上的祼女與艷星圖片,更讓細輝亢奮。」細輝心理暗自對銀霞產生夢幻女神的遐想。


也許,就因為錯落有致的美好形象照亮的上升,以致讓細輝和拉祖覺得銀霞越走越遠,已到了不可及之處,便也有許多事難以啟齒,不可告人。當然,不能確信的是,由於自身疏忽,迫使處在充滿隱喻生活之中,已然迷魂於滿紙凸點的銀霞,會被侵犯而從此離開昏昏存在的盲人院。


不向命運低頭的形象


在黎紫書把我們引入的嚴肅遐想中,銀霞的形象,一種在錫都人世間流動的現象被表達出來,這種現象是在現實之外被表達的。它用自身的實在換取家鄉的實在。銀霞猶如燭火和流沙計時器同步,前者在平靜沉思中表示輕盈時間與後者沉重時間的相通。


但是,燭火的教益比流沙的教益更大。她思考着生命和死亡。燭火一方面是微弱的,它搖曳著。一口氣就可以吹滅這燭火,而一點火星又可以重新將它點燃。另一方面,火苗升起必然會同某種易變質的物質融為一體,與空氣結合在一起。在這上升的火苗之上有兩種火苗:一種呈白色,它發出光並且進行照明,火苗的頂點是藍色的根部,另一種呈紅色,它緊附着木炭,還有它燃着的微火。白色的火苗直向上衝,紅色火苗在下部始終沉著不動,它並不捨棄負責點燃並照亮另一種火的物質。


銀霞實實在在地讓我們體會到粗糙的火經受過何種苦難才變成白色火苗,才贏得出類拔萃的價值。這種白色火苗,始終如一,既無變化,也不改樣。而紅色火苗負責點燃並提供支援,如拉祖、馬票嫂和蓮珠等人。誠然,銀霞在他們身上所學習到的道德教育是現成的。同時,發黃的火苗是白火苗的反價值。燭火是價值和反價值搏鬥的疆場。〈貓〉中的一對印度姐妹花對銀霞詳細描述過,她們的母親是怎樣殺死一窩小貓,加深銀霞對殘酷人性和羸弱生命被剝奪道德意識的認知。


因此,當〈仨〉裡迪普蒂藉迦尼薩斷掉的右牙像徵為人類做出的犧牲亦如銀霞的殘缺,必然也曾經在前世為別人犧牲過的話。將銀霞帶到一個前所未聞的,用另一種全新的秩序在運行的世界。誠如普通的燭火淸楚地指明這種命運,它在底部竭盡自己的職責,而沒有把它的微光變成白色之外的其他色彩。然後,它自由地向上奔去,回轉到它自己居處的潔淨之地。


也許,作者想透過小說放著我們可稱為現象──例證的東西,某種最為尋常的物質發出光來。這種物質在發光行為中自我淨化。積極淨化的出色範例!銀霞無疑就是這種發光物質自我淨化的出色範例:她母親梁金妹要她自力更生,讓她學著用尼龍繩織網,拿給土產商裝柚子。家中長年囤積的尼龍繩,給細輝取笑像個盤絲洞;銀霞記憶力非比尋常,記錫都地名像記譜一樣,環繞在自己上班的無線德士台以外地區,都能牢記並在心中默念。由《大伯公千字圖》的記誦,背課文和乘數表,不怎麼費勁便能將它們流利地背出來 。直到《萬字解夢圖》,由於生字太多,不可解的也太多,才讓慧根不深的銀霞,終於讀不下去。


但銀霞靠敏銳和勤學,取得讓正常人都自嘆不如的功績。她參與拉祖、細輝的象棋,還能暗中與細輝聯手贏了拉祖。


「『倔強』,這個詞,在拉祖脫口而出以前,銀霞已經想到了。她覺得自己終究是比拉祖強些的。她懂的詞彙要比他多,她的記憶力比他強,她的思維比他敏捷,腦筋比他靈活。」


黎紫書通過銀霞的感覺和靈魂照亮他人。在此,隱喻是一些實在,而實在既然被注視,就成為人的尊嚴的隱喻。我們也看到了銀霞把人和人的世界相結合的遐想的統一。


〈仨〉透過銀霞與和細輝談日光燈噪音能否修理的問題,藉「鎮流器發出的聲音」,與外面的世界應和,將銀霞的家與整幢組屋接通起來。在這樣的遐想中,世界及其萬物都具有人的命運。


另一次是關二哥從他店裡的玻璃窗中拿出一隻橡膠帶子的電子表,本來是送給拉祖,說反正銀霞用不上,拉祖拿過手表後,轉身便塞給了銀霞。銀霞不要,但拉祖堅持給她。那表殼由於是廉價貨,造型粗獷,可那年代特別時興。還因妹妹銀鈴看見了吵著也要,梁金妺為此事更惹哭了銀霞。手表在銀霞長大之後,便存放在巧克力盒子裡。「銀霞自然知道手表有一天電池會被用盡,但她不知怎麼總想像著一旦電池用光,意味著手表裡流轉的時間中止,就像墻上的掛鐘一樣。」


銀霞要拿手表來紀念拉祖,紀念一段昏黃而美好的成長回憶。好比兒時世界是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的萌芽,猶如拉祖和馬票嫂是韌性的銀霞的萌芽。甚至黃色的、沉重的火苗是白色的、輕盈的火苗的萌芽。火苗通過它的白色,通過征服白色的活力回歸故地。銀霞通過手表,提醒她拉祖是一個光明正義的人,通過手表裡頭流逝的時光,搜索拉祖留在她腦中,甚至在故地的影像。


遐想的詩意使黎紫書擁有一種家鄉的在場,它使意識保持清醒。銀霞身上顯現的白色火苗將使作家停留在前記憶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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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寧

文史哲愛好者,現為新亞研究所儒學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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