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徐徐生起了一個火,在房間的盡頭,他說,他是一位牙醫學士學生,在山上的學生醫院上學,現在的學生多數都不太注重牙齒健康,而每位牙醫學士實習時都配有一位專業護士,就像柏拉圖的藥。他本來不太討厭她,但是有一次,他看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來到了自己的病床,她純熟的把圍巾放在她初熟的胸前,那個丘壑他至今仍然不能忘記——他坐在「夾士達」上,「夾士達」是一個黑色的梳化,上面的標籤將它分類成「活動躺椅」,材質是聚氨酯跟密集的纖維板,但我想威廉如此鍾愛這張梳化,原因就是在於可以輕鬆拉開的椅背,水平地躺臥在上面,他就可以用病人的姿態,來假裝自己是一位病人。
他重申,那位女孩吸引他的地方,並不是胸前的起伏,而是她有一排漂亮的亂牙,毫無規律與章法。但他只是一位學生,未曾處理過如此棘手的案例,他依然渴望能夠親手將這些高矮不一的牙齒,逐個依次的排列整理好。但是,那位護士說,這個對你來說太困難了,我幫你換一位簡單點的吧——於是她就交給了一位比他大兩年級的印度學長,同時他就獲得了一個奇貌不揚,牙齒完全沒有問題卻要求箍牙的病人。他看到學長把一個類似拳擊手的牙膠塞到她的口裏,她發出了窒息的聲音,然後是反胃的聲音、嘔吐的聲音、汩汩的水聲,他從遠處看着她迸出的眼淚——那簡直就是咂陽的儀式。草草收尾之後,晚上,他拿走了那個女孩的牙模,回家端詳了好久、好久,第二天一早便放了回去,彷彿甚麼事也沒有做過,彷彿甚麼事也沒有發生。
大約一個月後,她回來洗牙,那天學長回鄉慶祝排燈節,那是為了慶祝人們取回燈光的重大節日。而她依然坐在那個椅子上,注視着那個酷似皮克斯電影裏機械人的眼睛,然後是威廉的眼睛,威廉無法打開話匣子,除了水聲,還是水聲,於是——水聲,與水聲——啞口無言,他隔着口罩,依然嗅到那些腥紅的血水,處女血,與精液的俗臭,合而為一,水聲與吸啜聲,吸管不斷吸走證據與詞彙,牙石、血、污物與水聲,一一吸走。她過來看了看,說:「你有點蛀牙,不如趁今天把它補好?橫豎下個月才要下金屬箍。」
「但是,下個月我或許來不了。」
她隱藏了甚麼,她也好像想起了甚麼,可是威廉——作為一位牙醫學士學生,他甚麼都不知道,他甚麼也不想知道,他拿起牙鑽把那齲齒污黑的旮旯磨走,然後用磷酸把那齒拋好光,再仔細地塗上膠水,將樹脂填進牙洞之中,她遞來了一個機器,讓她用口含住,然後他帶上墨鏡,藍光開始閃爍,就像是核輻射爆發的先兆,一瞬間禮成,他再慢慢磨好補好的牙齒,禮成,他的第一顆牙齒。那天晚上,他訂了一張名叫「布古華拉」的角几。
在沒有取貨的一個月後,印度學長的病人變成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女人,印度人的古龍水味與那老女人的香水味,形成了一個放逐的空間,他們互相問候的姿態,看着看着有些像兩棵互相寄生、依存的攀援植物。威廉問印度鷹爪花,那位女孩為甚麼沒有來,是不是改了期?他一面愕然,護士插嘴說,她死了,白血病。那天晚上,他去了顧客服務部,說自己上個月忘了取貨,他訂了一張名叫「布古華拉」的角几,廣告標語上,寫着「布古華拉」的意思是簡單的美好。可是職員卻說,訂貨只會留兩日,沒有取的話會退回貨倉,他不管,他只想拿回他簡單的美好,為甚麼不可以,他今天就要把簡單的與美好的拿回家,去貨倉也好,去地獄也好——他走的時候拿走了一個陳列品,附送了臉上幾處的瘀腫。
他臥在「夾士達」上,若有所思,他把「布古華拉」權充工作枱,然後用病人的姿勢注視着天花的燈膽。那奇異的白光,就像樹脂的完好。他拿着一面圓鏡,問道:「我可以在這裏為你做手術嗎?」沒有回應,他便拿着一個鉗子,瞄準了與那女孩相同位置的齲齒,賣力地扭動。拔出來之後,那顏色就好比焠火的舍利,然後他從流淌的血液中,吐出了一條乳白色的熱帶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