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

他睜開眼睛。

幾點了？床頭亮著一盞燈，他一如往常轉頭去看右邊的鬧鐘，但不見鬧鐘。

天花板垂下一只吊扇 ，三片扇葉在他頭頂慢慢旋轉。他困惑地環顧四周，這是哪裏？他怎會在這裏？

現在是早上？晚上？他仰躺著，努力回想。只記得正坐在巴士上，一面看著窗外來往的人群，一面心中默念幾個小時前寫下的一段文字，琢磨著其中一些轉折點的詞句。他正在寫一篇科幻小説。場景設在火車上，那種舊式的，行駛時會噴氣鳴笛的蒸汽火車。男主角在火車上邂逅了一個美麗的女人, 愛上了她，最後才發現她是個機器人。他想以火車這個封閉的空間，營造一種懸疑的氣氛，如東方快車般，所有事、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個神秘又狹窄的空間，令人感覺隨時將有奇怪的事發生。他在追求一種介於遙遠的浪漫與古典的克制之間的趣味，想要塑造一種參差錯位的效果，有華麗，有蒼涼，有危險的激情，有深沉的壓抑 ，濃烈而清冷。

這會是個富情趣的故事，他的野心在突破一般科幻小説的範式，以傳達一種亦新亦舊，時空交錯的撲朔迷離。他寫得很慢，已經寫了幾個月。而隨著一天天過去，這個故事要如何發展下去，漸漸萌生出了多種可能，而每一種可能都會牽動人物、劇情的所有細節。他反覆掙扎於幾個可能的版本，不能確定要怎樣結束這個故事，不知道故事會把他帶到哪裏去。

他是不是在巴士上睡著了？現在是在夢裏嗎？但他感覺是醒著的，而且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你醒啦..... 」突然他聽見一個聲音。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坐起，四處張望。 「誰？」

「我。」

聲音像從牆壁，也像從鏡子傳來，又好像都不是。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我的。」

房間似乎在呼吸，所有的傢俱、窗簾、地毯霎時明亮起來，色彩繽紛。翠綠的沙發、玫瑰紅的燈罩、湛藍的壁紙..... 整個房間像似一幅畫，也彷彿一個鮮艷明媚的攝影棚。

「這是哪裏？」

「酒店。」

「我怎會在這裏？」

「我把你帶過來的。」’

「為什麼？你是誰？」

「我們慢慢再聊吧，你需要先來一杯咖啡嗎？」

他每天起來都必得喝咖啡的，一天才能開始。立即，空氣中飄散著咖啡的香味，一張鋪著藍色花紋桌巾的茶几瞬間出現，一杯正冒著熱氣，濃濃的黑咖啡就在他眼前，上面浮著一朵美麗白色的心，杯旁一碟他最喜歡的朱古力慕絲千層蛋糕。他一陣驚喜，睡意全消，既好奇而又自然地舉起咖啡杯，細細品嘗起來，一面饒有興趣地看著那隻古色古香，樣式精緻的杯子。

「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裏？」

「為了給你服務。」

「為什麼要給我服務？」

「有求於你。」

「求我什麼？」

「求你一個很小的東西。」

「什麼東西？」

「容我稍後再解釋，不妨你先試試我的服務，如果還滿意，再考慮我的要求也不遲。無論如何，最終的決定完全在你。」

「你能做什麼？」

「無所不能。任何你可以想到的，我都能辦到。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

他的興致盎然起來，心思跳躍， 即時想到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那麼，可以幫忙找一個人嗎？」

「當然，沒問題。想找什麼人？」

「她。」

「好，沒問題。」

「你知道？你知道我要找誰？」

「當然。」

房間安靜了下來，那個聲音似乎離開了。

他曾經愛上一個女人。他有過幾個女人，而她是他最深愛的。他的所思所想，甚至所寫的每一個字裏，都藏著一個她。她是他的秘密，一個最甜蜜又最痛苦的秘密。他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她的秘密，也藏在她心的最深處。

他在藍色的房間裏來回踱步，仔細端詳各種擺設、裝飾，感覺一種異樣的情緒，說不清是輕鬆，還是緊張，有點焦慮，又有點莫名的興奮。

「找到她了。」 聲音又回來了。

「她還好嗎？」

「有趣！她也問同樣的問題，她問你還好嗎？她還說，錯過就錯過了，既然你們都錯過了，就讓一切留在過去吧。」

「我怎麼知道你真的找過她？」

「不相信？她要我交給你這個。」

一件他的襯衫，這時忽然躺在床上，那個晚上的襯衫.....

那晚他們淋浴過後，水霧裏，雙雙站在鏡子前，微笑互望。他從後摟住她，輕吻她沾著水珠的髮，額，眼睛，鼻子，嘴，頸，她輕撫他也沾著水珠的胳臂，手指。他拿出一件他的白襯衫給她穿，她穿起來寬大鬆弛，衣内波動起伏的胴體若隱若現。手牽手，他們快樂步入臥室。

漆黑中他們尋覓彼此，以唇、以舌，專注入神地，彷彿洪荒中一對男女，安靜虔誠地行走於一個相約的朝聖之旅，一場原始私密的祭典儀式正等待著他們開啓。他的手在她襯衫上滑行，仿如一條蛇，緩緩而又迫切的，很溫柔地， 準備慢慢盤捲住她，一點一點吞食她。他解開她襯衫的扣子，由胸口開始，下行，一個一個褪去。她敞開的身體蠕動著，深情地迎向他。他聽見遠方轟轟的雷聲，奔騰過來，狂亂地劈向他，他的脊梁觸了電，身體著了火，火迅速往下蔓延，燒向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條神經末梢。他們一起燃燒，一起下墜，墜向蠻荒的叢林，跌入一片濕黏的泥沼。

滿屋的濕氣，濃得化不開。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他們全身是汗，濕透盤繞的身體與凌亂的床褥纏黏成一團。

整夜他們凝視對望，像是已相識了一生一世的兩個人，失散多年而久別重逢，再見面時，不捨得闔上眼，一分一秒都不捨。如果那一刻地球突然毀滅，他們會毫不在乎，就這樣相擁一起與地球同歸於盡最好。

日光從窗縫裏照射進來，他們聽到鳥在唱歌，笑了起來，是否它們也是喜悅地徹夜未眠。

他們約定一週以後再見面。她把他的襯衫摺好放進她的手袋。他望著她走下樓梯，她頻頻回頭，臉上透著紅暈，彷彿仍在酒酣中，眼睛對著他微笑。他在窗口望著她越走越遠，直到轉個彎不見。

他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後來呢？」

「我一直在等著她。」

他一直在等著她。她消失了以後，他繼續過著日子。但那晚卻如一粒種子般，兀自發芽長大，在他心裏長成了一朵花，佔滿了他的心。有時她又變成了一首詩，或一首歌的旋律，總是在他腦中盤旋，於是她進入了他生活中每個微妙的細節，她殘留的體溫、氣味，漸漸化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個潮濕的記憶。

「我可以讓你再見到她。」

他的心跳動了起來。

「我可以帶你回到過去。」

他想回到那天，那晚。

「我不但可以帶你回去，也可以帶你回來，當你想回來的時候。如果你有興趣，想去未來看看，也沒問題。」

「那麼你對我有何所求？你無所不能，我又會有什麼是你所需求的呢？」

他聽到聲音在嘆息。

「沒錯，我無所不能，上天下地，自由穿越，無所不能，但僅此而已，沒有其他。我一無所有，除了一地的荒蕪，白茫茫，空蕩蕩，滿目瘡痍。不瞞你說，我早已活得不耐煩了，無聊得想自殺。你有我要的東西，你有故事..... 這樣說吧，我是個尋找鳥的鳥籠.....」

「我是那隻鳥？」

「是的，你是其中一隻。」

「但我為什麼要進你的鳥籠？」

「因為我可以滿足你任何的願望。所有你夢寐以求的東西，我都能幫你實現。我還將賜予你一珍貴寶物，我將使你永不衰老，生命任你恣意揮灑，創意源源不絕，點石成金，不但有說不完的故事，而且說得活色生香，絢爛奪目。放心，你永遠也不會感覺你在籠子裏的，因為我大到超乎你想像。你現在感覺你在籠子裏嗎？你過去感覺你在籠子裏嗎？我大到無形，無邊無際。只要你喜歡，你還可以永遠飛翔，不想落地就不落地。而我，如果沒有鳥，我的存在沒有意義。我們這不是天作之合嗎？」

「你為了交換我的靈魂而來。」

「是的，如果你允許的話。你願意做這交易嗎？」

「我願意。」

「好極了！我們將是最完美的拍檔。」

「尊姓大名？」

「你是明知故問吧！但名字有那麼重要嗎？不過是符號。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不叫玫瑰就不是玫瑰了嗎？」

「還是取個新名字吧，以慶祝我們這個新旅程的開始。」這時，他的目光剛好落在床頭枱燈下一張白得發亮的卡片，上面刻有一個金黃閃耀的數字。「那麼我就叫你2046吧！希望我們合作愉快。我叫王家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