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魚

小說 | by  胡果 | 2025-09-05

他感覺自己會變成魚,到時候他會打開窗戶,讓水從外面湧進來,然後自己從窗戶出去,就能遊向……通過窗戶,看向外面,他看見了水,很清澈。雲變成了魚。


他感覺自己在滲水,摸上去很黏。攤開雙手,指縫開始粘連。窗玻璃讓外面朦朧不清,他根本看不徹底。他早就想打開窗戶了。但他沒力氣,身子只能左右擺動,不能再自由指揮四肢。窗戶粘在了縫隙內。其實,是他擔心。只要一碰窗戶,他就感覺被老師盯上,如坐針氈。


關於他,他總是第一個交作業,老師總是第一個表揚他。現在他上課走神了,老師有些不開心。他注意到老師正朝自己走來。害怕被發現身上長了魚鱗,慌亂找東西遮蔽自己。


門外有聲音,父親釣魚回來了。(早些時候)


「作業做完沒?」父親問他。


「還沒開始做。」


「今天有魚湯喝,」父親從網兜裡取出一條魚來。「爸爸釣了條草魚。」


「爸爸。」


「怎麼了?」


「你釣到過白魚嗎?」


「白魚?」父親看向他,「你是指金魚嗎?」


「不是。」


「確定是魚嗎?」


「是魚,但像雲一樣白。」


「我沒釣到過,更沒見過。」


父親不再搭理他,而是對妻子說:「我今天又看中一根魚竿。」


很早以前,父親就在期盼著,妻子能答應他,去買一些新漁具。他向妻子和兒子介紹了多次,有一根好釣竿,應該如何釣大魚。他總是埋怨自己釣不到大魚。


「要是有一根好魚竿,就算魚有兒子長,有兒子重,有兒子大,我也能釣上來。」


他喜歡把兒子比喻成魚,讓妻子知道自己本事。


但他總不能如願。妻子不允許。她從來就不願意丈夫出去釣魚。


「你把家看作什麼,兒子看作什麼?整天釣魚,什麼事情都是我承擔,你兩手一甩,還要不要家了?」


「我不是釣了魚嗎?你答應我,買一根好魚竿,我就能釣到大魚。我知道你是嫌棄我釣不來大魚。」


「我之前就告訴你,要願意釣魚,為什麼不承包個魚塘?」


「哎呀,太麻煩了。」


「什麼事情不麻煩?圖輕鬆,你怎麼不去要飯。」


「要飯就……」丈夫癟起嘴來。


「你還知道丟臉?」妻子沒好氣道。


「兩碼事。你怎麼什麼都能扯到一起。」


妻子扭過頭去,朝兒子說:「你要認真聽話,不要學你爸爸,否則將來什麼出息都沒有,一分錢找不回來,光知道釣魚。」


「別當著兒子面說。」父親阻止她,好像有些生氣。「什麼叫沒出息?我說過了,要是有一根好釣竿,就能釣到大魚,你看我有沒有出息。」


「你怎麼不去釣鯨魚?更有出息。」妻子冷笑道。


「給我一根好釣竿,我就能釣鯨魚。」


「誰會給你一根好釣竿?」


「你嘍。」


「你還知道我。要沒我呢?」


「沒你怎麼行,沒你我不行,我要死。沒你我釣到大魚給誰看?」


「我不要魚,我不看!我要錢,我需要咱們家生活能周轉開。」


「釣魚不也能過嗎?有吃有喝,一個家,開個小店鋪,兒子也有學上。」


「你還知道兒子在上學呀?」妻子驚訝道,「你作為父親,做了個好榜樣嗎?」


「我怎麼了?」


「是不是你拉著兒子去釣魚了?」


「好了。」


他聽見父親起身,提著魚,朝廚房走去。


「不說了,我燒魚湯去。」


吃飯時,母親給他盛魚湯。看著碗裡湯白如雲,又看見鍋裡魚頭又是黑色,他問父親:「爸爸,草魚明明是黑色,為什麼湯卻是白色?」


「問你媽。」


他看向母親。


母親給他夾了一塊魚肉,說:「因為魚肉是白色,所以湯是白色。」


「白魚肉會是黑色嗎?」


「沒有白魚。」母親說。


他開始做作業,直到晚上八點鐘,睡覺時間臨近,母親叫停。


洗漱完後,由父親領著他進臥室。床上,父親給他把被子蓋好。


他問:「爸爸,你能釣到一條白魚嗎?」


「爸爸什麼魚都能釣。」父親嘀咕著,「只要給我一根好魚竿。」


「魚竿很貴嗎?」


「有點貴。快睡覺。」


父親起身,檢查窗戶是否緊閉,然後將它鎖上。走出門,將門關好,也仔細鎖上,才慢慢下了樓。


他一心想想釣一條白魚。第二天起床,他發現自己渾身都是魚鱗。


起床後,母親給他準備了早餐,然後出去買菜了,由父親負責他順利離開家去學校。


父子倆坐在桌前,父親注意力在漁具上,他沒發現兒子穿了長褲長袖,還戴了帽子,頭也低著不敢抬起來。


他很快就吃完了,並背上書包沖出了家門。路上,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儘量將自己包裹起來,只有一個老太太注意到他,但也不過是多看幾眼而已。他看著車窗外朦朧晨景,若有所思。


被老師批評,他渾身戰慄,手足無措,只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此舉令他滑稽,引起同學們笑聲。他羞紅了臉。


從一年級開始,他就被定義為好學生。父母要求他成為好學生。於是,為了讓父母滿意,他時刻緊繃著一根神經,告誡自己,好好學習。他害怕,要是稍有鬆懈,被父母責駡。他被父親用魚線捆過,目的是為了打他時,不至於逃掉。他會因此魂不守舍,坐立不安。


每學期開始時,他學習最優秀,老師都不能阻止他用功學習。他拼勁全力,只為讓自己在班級排名上,拔取頭籌,成為第一。第二對他來說是恥辱。他發了瘋一樣學習,幻想自己有哪吒三頭六臂,一個學語文,一個學數學,一個學英語,可以同時寫三份作業。


後來他因為學習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不學習,被同班同學嘲笑。害怕自己學習後,沒能有個好成績,也被嘲笑,被老師嘲諷和批評。他害怕自己稍有不好,被他們責怪。


有人悄悄說,「你瞧,他被老師批評了,他不是好學生了,是個壞孩子。」


他聽見了。瑟瑟發抖。


他發現自己無法呼吸,鼻子不起作用,空氣仿佛是從脖子進入,但脖子兩邊卡主了。


(更早時候)週末,他跟著父親去釣魚。看見魚一受到驚嚇,就躲到水深處,躲到水草中,或者石頭縫裡。


他感覺自己是條魚,正在水裡自在遊行。


父親坐在河邊,如雕塑般,一動不動。有時會點根煙,含在嘴裡,快燒完了,也不見抽上一口。直到燒嘴了,才回過神來。要不就是夾在手指上,燒到手指了,才被驚醒。


父親就是如此一個形象。他可以站如松,也可以坐如鐘。


他默默走到父親身後,靜靜看著河面。四五米開外,有根紅色浮標,隨著河水流動而起伏。河水渾濁,呈現為灰綠色,水渦裡,旋轉著鐵銹塊。


河水流動明顯比過去慢了不少。他知道,是東邊修路,把河道堵了。他們把各種廢棄東西,都丟在河邊,或者直接扔進河裡。他還記著過去河邊有很多人釣魚,現在就他父親一個。河水經過他們學校,曾經有學生偷偷下河有用,後來學校把周圍封上了,現在連只蒼蠅都進不去,除非從樓上往下跳。


父親坐著不動,兒子卻耐不住了。他開始扭動身子,或者將注意力放在周圍環境,雜草叢生,枯爛茅草還沒有徹底成為養料,新生草已經開始腐敗。空氣略帶著點腥臭味,他看見河邊雜草縫隙裡,有條死魚。


「坐不住了?」父親問他。


「好像河裡沒有魚了。」他說。


「有,怎麼會沒魚呢?只要有水,就會有魚。」


「可我沒看見。」


「魚都躲著呢,在水深處,在水草中,還有石頭縫隙裡。」


「既然它們都躲著,怎麼會被釣上來呢?」


「兒子,釣魚要有耐心。只有等待,才能釣到魚。」


「要等多久?」


「今天不等了。」父親抬頭看了看周圍,然後站起身來,開始收拾。


「走吧,回去。明天再來。」


他幫父親拿漁網,走在後面,父親背著一堆漁具,走在前面。越往前走,河水激味越濃,伴隨著雜草腐爛味,撲面而來,直沖天靈蓋。他捂著口鼻,跟在父親後面。兩人坐上摩托車,回家了。


做作業時,他開始在課本和作業簿上畫畫,主要是畫魚。他畫了很多,但每一條都一樣,每一條都是同樣筆劃,都是同樣塗抹方式。他不知道還有什麼魚不一樣。他偷空看了看天空。


他開始精益求精,從魚鱗,到魚尾巴,和魚翅,每一點細節,他都要求畫到極致。他開始有些委屈,要是自己有彩色鉛筆,或者只要是彩色筆,就好了,能追求更細膩,魚鱗能反射出七彩。連魚紋顏色深淺都能畫出來。


他畫了很多草魚,還有鯉魚,鯽魚。後來畫膩了,又自己想像出一種魚來。不過,不管怎麼看,要不魚尾大點,要不魚唇大點,或者魚翅大點,和前三種魚比起來,倒差不差。他畫到足夠細緻,也能看出些不一樣,但也不過如此。沒什麼區別。他認為,要畫 ,就畫出一種無刺魚來。


終於忍不住,要開始亂畫了。先想到一朵雲,然後畫下來,再在雲上開始畫魚眼睛,魚嘴唇,還有魚鱗和魚翅。畫完後,除了輪廓看起來奇怪,基本上就是一條魚。


剛畫完,他就被老師抓到,把他叫到辦公室裡,狠狠批評了一頓。口頭批評過後,就是懲罰。罰他站在辦公室外,還打了十幾下手板。兩個紅手心比猴屁股還要紅,好像骨頭在石頭堆上拖行,他甩著雙手企圖減少疼痛感。母親曾嚴厲警告他,要是在學校被老師批評,就會教訓他。他不敢再在上課時畫畫了,於是偷偷藏了不少紙張和筆,準備回臥室,悄悄畫。


床頭燈總算派上用場。不過是一盞紅燈,光照下來,紙面看不太清楚。仔細看,眼睛會難受。


父親突然來了,正在開鎖。


他聽見聲音後,趕緊將紙和筆藏在被窩裡。來不及關燈了,就佯裝睡著了,忘記關燈。


閉著眼睛,他不知道父親在幹什麼。心裡開始打鼓,從父親開門進房間,到現在了,他一點聲音都沒聽到。奇怪之下,他滿心疑惑。閉著眼睛裝睡覺,和上課時睜著眼睛裝精神一樣累。


終於忍不住,他要偷看。眯眼偷看時把眉眼皺了起來。剛剛睜開眼,就聽見父親在怪笑。


「你還不睡覺,在幹什麼?」父親問道。


他不回答。


「睡著了?」父親笑著問。


他抿嘴,依舊不回答。


終於父親把他被子掀開,發現他在被窩裡藏有紙和筆。


「還在裝。」父親不笑了。


他渾身冒冷汗。


「老實睡覺。」


「好。」


父親拿起紙和筆,給他把被子蓋好,反身把燈關掉,把燈泡卸了下來。一手拿著紙和筆,一手拿著燈泡。


他閉著眼睛,心有餘悸。


「睡著了沒?」父親問。


「睡了。」


父親離開了。


他睡不著,扮演魚兒在水中遊行,手和腳不斷撲騰。但最後,還是不知不覺睡了下去。到了早上,他發現自己長了魚鰭。他穿好衣服下樓,聽見父親因為一根新魚竿,對著母親喋喋不休。母親則選擇了無視,只一心給他準備早餐。


吃完早餐,他背著書包離開家。河道周圍,建築已經被拆完。眼睛所見之處,除了河邊還有幾棵孤木,都是碎石瓦礫,成堆散。


過橋時,他感覺橋隨時就要坍塌下去。車還是順利經過,只朝著學校駛去。公車走走停停,車窗上面沾滿了黃色灰塵,摸上去有些黏手。他將臉靠近窗戶,能看見外面,依舊是看不清楚。


當他收回頭時,看見窗戶玻璃反射著車類眾人。有人下車,有人上車,他看見他們都變成了魚。在車內四處遊走。通過玻璃殘影,他也看到了自己,也像一條魚。只不過他只看到了一群鯉魚,或者鯽魚和草魚。他也看清楚自己是條鯉魚。只是無論如何觀察,他都沒發現,車上有白魚。即使有人穿著白色衣服。車窗玻璃太厚,灰塵也厚,白衣服被映射成了灰色。


車順利到達學校門口,一群學生,包括他在內,蜂擁下車。一天八節課,他都沒怎麼注意聽,只是不斷去看窗外。


他多希望玻璃碎掉,水瘋狂湧進教室,以便趁機遊出去。他依舊想打開窗戶,還對破窗點產生興趣。好幾次他都把手放在窗扣上,試圖把它推開。但他發現,自己手剛放在窗臺上,就有人用異樣眼神看著他。他害怕被發現,又收手了。還為了不被人看出,他想要開窗,故意在玻璃上塗抹了幾下,給人感覺,他其實是在擦灰塵。


下午放學,他去了河邊。沿著河道走了很久,一路走來,水一直渾濁。他還記著,過去能看到水草,隨著水流,在河底整齊律動。他時常坐在河邊,哼著不知道什麼歌,等著父親把魚釣上來。手輕輕在水面撥動,用手將水抓出來,讓水花在光耀下閃爍。


馬路就要大修,到時候地底下各種管道都要重新裝過,過不了人。橋已經支離破碎。就像貼了無數張碎紙,在風中簌簌響。已經開始殘敗。過不久開始大修,他們學生,或者其他什麼過路人,都要繞遠道。他相信,等修完了,所有一切,都將煥然一新,不再像以前一樣,老舊破爛。


很少有車經過,公車要等很久才會來一輛。


回到家,他還是被批評了,但他也不埋怨。他只是後悔,要是自己再快兩步,而不是停在河道邊,去看河水,就能趕上之前一班車。只是河水實在太吸引人了。他用手去抓水時,感覺很舒服。


做完作業,迎來週末。他沒有告訴母親自己要去鎮上買魚竿,先假意去找街上小夥伴玩,見母親沒有阻攔,趁大家不注意,轉身朝大馬路走去。到了路邊,等了許久,才看見公車緩緩駛來。他有些害怕,畢竟要去一個陌生地方,還要面對很多陌生人。他看著窗外模糊街景,一會兒是曠野,一會兒是山群,山腰下是一塊塊梯田。房子零零星星,直到進鎮,才有了高樓。


找不到漁具店,又不敢問人,就在街上亂竄。他感覺很累,腳走疼了,甚至餓了。心裡忽然升起一種抵觸情緒,自己浪費了大好光陰。他開始模糊,是為了什麼。如果在家,現在他正和同伴玩耍,會非常開心。母親嚴厲了些,但週末對他,大多是放任不管。只要做完作業和練習冊,不要胡鬧,他怎麼玩,母親都不過問。現在他卻在陌生大街,離家有半個小時路程,怕被拐騙,時刻提心吊膽,用警惕眼光看待每個人。大人都說來鎮上,就是進城了。城裡很漂亮,但他沒心思去欣賞,只擔心自己,用謹慎心態去對待,不讓自己受傷害。


他低著頭,躬著背,手抱胸,只管向前走。走幾步,抬一次腦袋,一是為了看路,二是要注意行人。正準備回去時,意外發現一個熟悉身影,走進了一家漁具店。


是父親。他忽然有了膽子,便大踏步,跟了上去。父親沒注意到他,一心撲在釣竿上。店主見一大一小進來,也是默認他們是父子,只是留心著,別讓小孩搞壞他東西。父親選好了魚竿,便要付錢。


「爸爸。」他突然喊道。


「你怎麼在鎮裡?」父親大吃一驚。隨即他開始憤怒。沒想到兒子跑到鎮上來了。


「回去!」父親嚴肅起來。隨即想到,現在是在鎮上,離家很遠。他要讓兒子跟著自己,拉著他離開漁具店,在街上就開始教訓。路人被哭聲吸引,紛紛將目光投來,但他們只是匆匆一看。教訓完後,他揪著兒子耳朵,和他一起上了公車。眼淚痕跡在反光。他低著頭,害怕車上乘客笑話他。


晚上回去,父親用魚線捆著他,把他帶到臥室裡,狠狠教訓了一頓。到了週一上課,他完全沒有心思上課,因此不僅被老師批評,還被同學不斷嘲笑。他不斷看向天空,看向窗外。最後他站起來打開窗戶,以魚兒之身紮入水中自由歡騰。


河流下游有一名釣魚者釣到了一條大白魚。它通體雪白,大小跟個小孩子差不多。


大白魚讓釣魚者一舉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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