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之島與時雨之島——讀陳滅《離亂經》

書評 | by  徐竟勛 | 2025-09-04

來到臺灣之後,很多朋友都問我:「欵,你跟智德老師是不是很熟?」


確實也說不上是很熟,由教院到清大,我還是未有機會修老師的課,最多是研討會時見過面;但是對於陳滅的詩,由《單聲道》到《市場,去死吧》,我一本也沒有漏:我還記得陳滅彈着結他,在鏡頭前吟着「家具首先被摧毀繼而是家」的詩句;而這次出版的詩集《離亂經》,取名自同名詩〈離亂經〉,收錄了由2009年至2025年的詩——我們都知道這個時間間隔代表了甚麼——香港的人與物都經歷了一個史詩時代,而香港本身就已經成為了一個「逆向幻覺」。於是,詩人不斷在詩集中提醒我們要尋找的是哪一個香港——是彼時的香港?還是此刻的香港?而這亦是詩集的兩個主要基調:「彼時」與「此刻」。彼時的詩,多寫於香港,多是寫景寫人(〈發了一場香港夢〉、〈大廈輓歌〉等),或文化感悟之詩(〈劇痛春啼〉、卷七「粵劇詩箋」等);但此刻的詩,多寫於臺灣,具備一種「感傷」基調,並非那種「感時憂國」的情動反應,而是一種對於過去的懷舊與念想。並且借由「島」、「鳥」、「雨」這些意象去建立差異與空間感,去塑造「香港」與「臺灣」兩者之間的不同性質——「雨」與「語」的雙聲疊韻,〈呢喃雨〉將萬物的聲音凝結成一場詩雨,以「無語的香港」(〈霧港話別〉)、「失聲的香港」(〈香港茶餐廳〉)對照「時雨滋潤的島」(〈離亂經〉),再將所有的情感在〈台北雨〉中寄語於雨;而「鳥」有着飛行的韌性,一方面代表了候鳥的遷徙,以一個過客能動的身份去觀察兩城,另一方面亦代表了「青春小鳥」,作為時間的具象表示香港歷史的不可逆性。這些性質都能夠突顯詩人自己本身對於香港現狀的錯亂與迷惘,以及對於自己記憶中的香港逐漸崩坍的無限感慨。


這種錯亂迷惘,亦頗有李煜「夢裏不知身是客」之感。對於陳滅來說,身處寶島,在物理的角度上,自然就與香港有一段飛行距離;但在於精神而言,陳滅已經找不到那個他所深愛與熟悉的香港,正如〈香港給我的信〉中提到:「我想把香港找回來/但不知舊刊藏在哪裏」與「我想把香港找回來/但不知信件藏在何處」。香港作為一個消失的物象,對於詩人而言,唯有這些確切的文字、圖片紀錄,才能夠把那個記憶中的香港框寫下來。亦因此詩人孜孜參與香港文學的研究工作,同時在《離亂經》中寫作廿七首以「香港」或「香江」為名的詩,將香港最幽微的地方,都一一紀錄下來,誠〈香港的輪廓〉之語:「我在腦際繪寫香港輪廓/不意間,化作幾許抒情幽微文字」。


講到抒情,其實陳滅整部詩集的格調亦頗有屈原〈哀郢〉之情,去故鄉而就遠,而其中「離亂經」三個字,實際亦表了陳滅離開香港的三個狀態。


「離」者,自然就是自己物理上的離開,由香港到臺灣,「城市再見那麼就再見」(〈霧港話別〉),在話別的時候,行時莫徘徊,卻依然對香港這個地方有着無盡想念。〈香港倔強秘境〉提到香港應該倔強,不是香港人應該倔強,而是香港這個地方應該倔強,表達了一種對香港的地方之愛。於是,「亂」的心態便因「離」而生,或似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之語,香港的桃花人面,昨日之日,已然不再是那個詩人所熟悉的香港——香港曾經掙扎(〈香港的掙扎〉)——但掙扎過後,它已經沒有了「心」,成為了一座空心之城:城市發展、地區重建、政制發展、市民離散,此香港早已不同彼香港,正如〈一個人的香港〉,獅子下山,皇后失業,這些象徵香港性的物象漸漸消失;於是這種「亂」,亦代表了香港的錯亂,一個捉摸不到的印象香港,正如〈我不知道香港往哪一個方向吹〉提到:「我不知道香港/是往哪一個方向飄/我是在空中,/香港即使在地面/卻已去得更遠更遠」,究竟我們要如何去尋找彼時的香港?而詩人給出的答案,就是唯有在夢與文字圖像裏,才能構重塑那昔日的香港。這種「亂」亦似楚辭的「亂辭」,即辭賦篇末總括全篇要旨的話,亦是一種對於自己思緒的再整理,似亂還未亂。


然後,便來到了「經」。經的本質是經典、正典,或經典化,好的文學作品本來多多少少就會有經典化的傾向。詩當然一樣,中國文學本來就有《詩經》、《離騷經》;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離亂經》亦會是香港人與非香港人的經典讀物,讓讀者感受到陳滅對於香港的愛與懷想。但在此之前,「經」亦有「經過」的意思,代表時間正在運行,並未終結。〈半途短暫,但無限〉有提到這種時間感,將當刻視為一個過程,而非一個命定的結尾——這個城市的聲音依然不息,詩人依然會為其夢中的城市寫詩。我還記得那天智德老師帶我到成功湖散步,老師的眼裏滿是閃爍,滿腹都是他未來對於香港的寫作大計。看着湖面,和着〈離亂經〉中的「一切路過的,銀河轉,不忍地燦爛」,讓我想起了金文泰的「Passes here to starry consummation/Mountain-roads into the Milky Way」;只是這制誥的珍寶,早已經成為被撲滅的蜃樓,如〈紙香港〉中那失語的,與淪為幻象的香港,或〈香港千萬人家〉中那迷茫的維多利亞港。


於是乎,陳滅在時雨滋潤的臺灣依然發着他的香港夢,進行香港的再疆域化。只因他有為香港存真的責任,用盡一切的藝術手法與形式以詩歌去還原香港,使香港不再只是一顆無可辨認、隱沒的水晶,而是「何日夜而忘之」的香港,我們所心心念念的、熟悉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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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竟勛

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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