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陳滅《離經亂》詩三首、後記——〈超越、無語的呢喃〉

〈我不知道香港往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徐志摩〈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香港

是往哪一個方向奔流──

我是在夢中，

還是人寰的浪濤裡浮沉？

我不知道香港

是在哪一個方向傾吐

我是在夢中，

有時拋不去縹緲幻境

有時只是無法自控

香港的溫存，晚燈微暗

我不知道香港

是往哪一個方向逃──

我浮在海上，

渡輪載我往返

一覺醒來那海岸都變了

浪濤依舊，人寰洶湧

我不知道香港

是在哪一個方向明滅

我是在夢中，

香港在夢外

還是剛好相反？

世態如鏡幻

香港可曾留下

一眸可以感知的真實？

我不知道香港

是在哪一個方向跌墜

我是在途上，

還是在顛狂的車內？

有時自言自語，有時不動

在夢的城闕停步空俯瞰！

我不知道香港

是往那一個方向飄──

我是在空中，

香港即使在地面

卻已去得更遠更遠

（2024.09）

〈香港入雲〉

高樓間老鷹盤旋

香港追隨牠入雲

俄而電車劃出一縷青光

自雲端遷出

教我心下墜

雲端隱伏嚶鳴鳥語

訴說香港入雲

我想追隨它

雲霧堆積出香港的臉

好像也是我的臉

欲說但總又無言

字字化降為雨

香港的漫畫也靜默

市民熟睡呼出的話圈

似雲，似隱匿的心路

蜿蜒彎向未來

回憶附帶甜味

似那香港的想像

別說也別去想

何處盛載香港的言語？

流雲請別跑得太快

因有語言如雨

可教池塘滿溢

但何處描劃香港的輪廓？

雲影可否先別挪移？

別說，也別去想

因雲影永在

而想像蒸發

香港入雲

教我心下墜

（2019.11）

〈香港若夢〉

香港的浮生蠢動

苦苦積聚虛擬的數字

當浮生如歌

香港若夢

硬幣也幻化

教市民不息地漲跌

市民在大廈間升降

尋求更虛幻的香港

浮生跌撞間苦苦脫出了循環

終見雲外幻音境界

可是汽車響號、列車到站、廣告播放

浮生蠢動竟迷迷糊糊地

自深情飄渺山峰

急返碌碌跌撞人世

一個井然而帶著荒誕的香港

數字激變間翻滾出浮生

纍纍文件如山、如大廈用力去積壓

埋葬疲憊虛脫的市民

街道熱鬧但竟無活人，只空餘

一件件什麼公司什麼機構用舊了的工具！

學校裡的更殘破得活見鬼！

追尋過什麼？眷戀過什麼？

雲幻裡天使散聚

乘坐流星一瞬劃過

天使也痛心別過了臉

不忍見香港的浮生跌墜

未幾霓虹閃爍熄滅

似大廈思念舊歡

列車依舊頹然無理想往返

載人們上班、衰老、退休

當浮生如歌，香港若夢

只有拆卸前的大廈變幻神情吞吐

教市民如煙霧

（2021.12）

後記——〈超越、無語的呢喃〉

《離亂經》，既是離散亂世之紀，也是求脫離亂之經。《離亂經》呼應時代亦尋求超越，回應現世又極力脫離。詩句織造時地人糾葛交纏的心像卻又不可言說地，化作一絲一縷的幽微；飄鳥語盡前，仍待字形書頁如雨帶風，吹返人間。

《離亂經》收錄2009至2025年期間的詩作八十首，卷一至卷三是近五、六年間作品，卷一寫於臺灣，卷二和卷三都在香港完成，這三卷詩作都可說是集中地以香港為主題，但「香港」從來不是單一的概念，我嘗試運用不同的形式、結構和思考方向，創設不同的音韻和節奏，讓「差異」還原、照見於本性的異質，呼應種種環迴於個人內在與時代外間交纏疊映的聲影。

詩句講究形式和音韻，因為詩歌所對應的香港本身，它的外觀，大廈、山形、海岸，皆於接近被壓縮的空間裡極致地起伏跌宕；它的觀念，文化、價值、理想，亦近似於詩歌的不可言說：香港是一座城市，也是一陣斜灑的雨；香港是一種字型、一具脫落偏旁部首的老舊霓虹燈牌，也是一陣索落心緒的抒懷。香港是入夜以後才聽得見的，穿梭在大廈之間失聲的無語呢喃。

卷四是寫於2009至2025年的十四行詩二十二首，我自2002年起投入於寫作十四行詩，作品陸續收錄於詩集《低保真》和《市場，去死吧》；十四行詩源自義大利和英國的中古詩體，再經近代德語詩人里爾克和現代英國詩人奧登對十四行詩形質理念的轉化和變格，仍始終是一種建基於音韻和節奏的知性抒懷。華語十四行詩源於五四時期梁宗岱、朱湘、馮至、卞之琳等人對西方詩體的引進、轉化，1950年代以後，有詩人（例如紀弦）反對華語十四行詩，也有詩人（例如楊牧）用心繼承華語十四行詩。

楊牧在〈詩的自由與限制〉一文提出：「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的詩人實驗商籟體，最重要的意義，也許還不是詩體之技術移植，而是因為此移植所產生於中國的新感性和新體驗。」（楊牧《文學的源流》，頁14），他強調十四行詩的關鍵在於「新感性和新體驗」，楊牧本人也持續在創作上嘗試，在他不同時期的詩集，從七、八〇年代的《瓶中稿》、《海岸七疊》、《有人》、九〇年代的《完整的寓言》、《時光命題》以至2013年的《長短歌行》，都有收錄多首十四行詩。我在2002年開始的十四行詩寫作，一方面有意繼承梁宗岱、朱湘、馮至、卞之琳等人以至楊牧一路以來的傳統，另方面也特別感應到，這種基於音韻和節奏的知性抒懷，巧妙地契合我寫詩當下的音樂想像。

卷五「加鹽的咖啡」寫作時間跨越2009至2019年，其中〈加鹽的咖啡〉一詩的題目，源自也斯的一篇散文的題目，是我為紀念老師而作的詩。〈咖啡曲〉和〈玻璃曲〉，是兩首有意結合另一種音韻和自由體形式的組詩，雖然時間由2012年至2018年相隔了六年，其間仍有某種呼應，或許整輯卷五的一系列作品，也是一種個人內在與社會議題交織矛盾的呼應。

卷六「發了一場香港夢」再次回到香港議題，從2011到2019，香港就好像一個「具香港特色」的小巴司機，時而亢奮、時而麻木地駕駛著，乘客在車上總是心情忐忑，每人都要憑藉窗外急逝的地景，追尋歸家的微茫方向，最後喊一聲「有落」。〈香港韶光〉一詩，好像一頁香港繁華夜景燈光的簡史，實際上香港的歷史彷彿更像是由不同年代的、不同大廈寫成，因此在2010年代我看見不同社區從急轉歲月演變成的中老年大廈，深感它們滿載著香港的中老年歷史。如果返回一個最簡單的比喻，從1841年到2020年接近一百八十年的幾代人的香港生活，是否真的在現實上發了一場香港夢？我很不願意順應這種簡單的比喻，卻也感受到夢醒和夢覺的部分真實。也許，未等到2010年代的終末，我在2012年的〈香港冷了〉這首詩，已寫出了某種帶點抽象或實在是有意建立抽象的呼應：「一切都累了，來吧就像香港一樣地熄滅／或像熄滅香港的熄滅一樣地熄滅／人們都附和，但香港冷了／提不起勁去熄滅」。

卷七「粵劇詩箋」的五首詩，源自參加兩次不同單位主辦的、詩與粵劇的跨界寫作活動，其間我重看了多齣粵劇經典，嘗試描述建基於粵劇內容的詩化聲音，突出粵劇的藝術高度，一方面加入現代的角度，另方面再嘗試回頭以粵劇的角度回應當世這時代的種種。

以上是《離亂經》卷一至卷七總共八十首詩的概括描述，實在從2009至2025年這十六年間的詩作，又怎麼可能扼要地概括描述？還請讀者返回每一首詩的詩句本身作出自己的閱讀，此外我在「附錄」的〈創作年表簡編〉，嘗試讓讀者了解我的創作歷程，從1985至2025年這四十年間，無間斷地投入於詩歌寫作，它染織了我的人生、進入了我的思維，嘗試創建另一種對應於外在現實的詩性抽象本真，我期望當中至少有部分，可以是一種超越。「時代激蕩搖撼我身軀／引我翻滾跌進香港眼波」，如果詩歌的生成和呼應，源自時代、也無以脫離時代，在信念浮沉、屋舍顛沛間，翻滾跌蕩了好幾回，倘若已嚐透了變幻，源於時代的，最終仍須超越時代。

至於這本詩集，如果詩歌是一切文學形式的極致，那麼從文學書籍的角度看，詩集也可說是一切文學書籍的極致；卻又是現實操作中最難實現出版的一種文學書籍。由此要衷心感謝策劃本詩集出版的鄧小樺、以及為本詩集寫序的鴻鴻，鄧小樺寫過至今所見最深刻的《低保真》評論，對她的最早印象，始於2000年一月「詩城市集」在藝穗會舉行的座談會，鴻鴻更早於1997年他到香港出席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辦的「鴻鴻詩歌朗誦會」就已結識，我在《呼吸詩刊》第四期發表的〈朗誦的陰影〉記錄過。他們一定明白，詩對讀者有所要求也有所期待，卻又無從言說、不可聲張。然而不同時代的詩人、編輯和出版社，仍不畏艱困地使一本又一本詩集面世，因為我們始終對文學和讀者本身，抱持最極致的詩歌一般超越時代的希冀和信任。

《離亂經》購買連結：https://www.hkliteraturehouse.org/shop/px6a6z46khz2l7sw7365s5nkxge3p6

*徐志摩〈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原載於1928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期，後收錄於詩集《猛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