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場通靈,你透過這些詩,與我、與40年來的香港對話。」聽陳滅談香港,像在說起一位故人,他在新詩集《離亂經》中以不同形式結構的詩歌,試圖去捕捉香港的意志,讓這個離魂幻影成形。可陳滅卻說,並不是他作為詩人高高在上地去「寫」香港,而是傷心失語的香港在強烈呼喚着他,在茶餐廳、在超速的紅色小巴、在舊樓間,要借詩人的口,唱出無聲的哀歌。
一場香港夢醒後,陳滅如何以詩求脫離亂?
詩歌凝煉出抗衡 安撫永不癒合的創傷
陳滅為新詩集命名為《離亂經》,收錄了2009至2025年間的詩作,首輯同名詩卷寫道:「既是離散亂世之紀,也是求脫離亂之經。」在他看來,詩歌本來就帶有經文性,如同聖經或宗教經典,需要信者一遍遍細讀,在抽象而近乎神秘的語言中,仔細尋求一個解讀。
「特別在這動盪時代中,我希望詩歌能發揮超渡、安撫的力量,也能抗衡流俗,抗衡抹殺。」寫詩不僅是對現實的回應,也是一種抵抗。這樣的抗衡,延續自他上一部詩集,於2008年出版的《市場,去死吧》。書中他揭露香港七一回歸十年間的城市荒謬,對抗歌功頌德式的歷史敘事。
如他在詩作〈香港的吻,和人民〉中所寫:「香港苦笑但你不會看得出/它永遠,一副官方批准了的臉」主流意識形態是如此暴烈,陳滅更要抓住那些失落的、被抹殺的聲音。
十七年間,陳滅看着香港這島嶼更激蕩的起伏,歷經社會運動事件,身陷其中的香港人也跟着城市一起翻滾,被搖撼得滿是傷痕,他感覺到香港不由自主地自我放棄的悲哀,「每次看到幻彩詠香江我都想哭,我寫下〈發了一場香港夢〉時才2015年,那時候已經覺得夢醒了,玩完了。」
整個香港打了一個盹
為了一場,一場香港夢
〈發了一場香港夢〉
2021年,他累積的沉鬱終究還是爆發出來,當時他裸辭了人人稱作鐵飯碗的終身教職,孑然一身,沒有任何計劃便來到台灣,他還記得步出防疫酒店的一刻,他連要去哪都不知道,「意識到被壓抑的同時,若你還想抗衡,那種壓抑反而會驅使你去尋找新的可能。對我來說,來到台灣,就是不得不去尋找的可能性。」《離亂經》正是陳滅在亂世顛沛中,為自己,也為整個香港受傷的靈魂,送上的撫慰。
——多麼多麼劇烈的思念
劇烈得變作無言
……
是那多麼崇高而痛楚的追想
崇高得近似無讀者的詩句
無市民的香港
看那無乘客的列車劃過
停不住劇烈而痛楚的追想
劇烈得近似冷漠
〈無聲譜〉
「香港正在失語,我們這一代的創作者也在失語的困境。」陳滅所指不只是外在的禁聲,而是香港失去了發聲的氛圍與條件,而身處其中,更不知道怎麼說,只能壓抑。
陳滅寫詩,一部分就是想彌補失語的遺憾,他一字一音地呼喚香港的過程中,忽然生出強烈的信念:「我肯定,在這樣的失語與無聲中,仍然有很多東西在閃爍,就像一個龐大而幽暗的宇宙,我們在無盡的黑暗中看不到星光,但香港還有很多地方在發光,越失語,它越要發亮。」
我想把香港找回來
晚餐C,滑蛋叉燒飯這時「滑」到我面前
暗忖香港的味道如何?電視新聞
麻木的眼光、報導員蕭索的臉
像失聲的朋友,掩飾失卻的青春
香港的味道如何、如何?
〈香港茶餐廳〉
《離亂經》前三卷皆集中以香港為主題,其中卷一寫於台灣,卷二三則寫於香港。移居台灣後,陳滅帶着距離與記憶,再次凝視這座城市。〈香港茶餐廳〉則啟發自一次回港的經驗,他坐在茶餐廳裡,看見電視裡的新聞報導員,他認出報導員早在幾年前他離港時已在播報,一切仍舊如常。然而在那張面不改容、客觀的神態下,陳滅卻隱約讀出了落寞。那一刻,陳滅深受觸動,香港的變化不是轟然的巨變,而是隱伏於日常細節,在看似熟悉的畫面中,他忽然意識到,一切早已不同。
「香港」不斷在變形,陳滅想用詩歌去留住的又是甚麼?談及如何書寫香港,陳滅認為寫城市的現實地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亦恰恰是詩歌是最適合的容器的原因,是要去捕捉難以言說的香港意志。
「香港」不只是一個地理空間,在地景之中,存在着各有意志的香港市民,而這些意識混合成為香港的意志:「香港是一個有自主意志的存在,它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也知道我們怎樣蠶食它。我在這本詩集裡,有時會把香港當成一個人來看待,想像我跟它對話,回應香港給我的信。」
「這種交流也許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真的好像被『上身』一樣。當我坐電車、小巴,或在街上行走時,某些瞬間會感覺靈魂抽離,看到整個香港的面貌,感覺到它的意志與我溝通。」而陳滅把不同面貌的香港精神,於不同人與地貌中顯影出來。
何處是人們夢想中的香港?
理想是什麼都留給夜車去闖
但司機放棄找續——他放棄的已經夠多
八達通嚴謹、可恨也只有它在意
處處記錄人民比貨幣更無從的流浪
〈香港有落〉
他談起詩作〈香港有落〉,分享坐「亡命小巴」的城市回憶。香港小巴裝有會發出警號的「超速警告」,可司機有時仍然會超速,任由警告不斷閃爍,在黑夜中飛馳,穿梭城市間。明知體制設下的限制與警示,司機卻與之對抗,而車上的乘客,也混雜著複雜的情緒:驚慌、興奮、不安。至於八達通那嚴謹而精準的紀錄功能,本身就是制度的象徵,對陳滅來說,這一切便是香港精神的一種寫照。
除了象徵性的哲思,陳滅的詩中也有許多具體的社會觀察,例如〈大廈輓歌〉與〈中老年大廈〉兩首作品。在〈大廈輓歌〉中,他希望為邊緣化的事物發聲,詩中大廈擁有自己的靈魂與意志——大廈會想發笑、會困惑於自己被清拆的命運、也會想像自己拆卸後是否能上天堂。
最重大的失去自主不是被奴役
而是喪失對不自主的認知,或至少掙扎
就像大廈的下一代都不再稱自己為大廈
當上一代被拆卸、被發展、被保育
大廈不知自己拆卸後會否上天堂
〈大廈輓歌〉
〈中老年大廈〉則結合了中老年人與舊樓的處境,他透過中老年人的視角寫他們被時代遺忘的孤單,但也避免一面倒的同情與歌頌,而是呈現出他們複雜的情感與偏見。
中老年大廈的下一代來探視
一個一個被統一了髮型
平齊頭蓋似顆顆韓國明星
中老年大廈啊且莫太恥笑
你何嘗不曾裝扮得
似近藤真彥或旺角鄭君綿
〈中老年大廈〉
也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陳滅在詩中細緻描寫老式建材的質感,嘆惜上一個時代的美學即將消逝,他不是抗拒香港要轉變,或不讓城市發展,可有些價值與美學,被清拆後,便會永遠消失,我們需要保留並珍惜它們。
以詩為器皿 不再孤單的香港之歌
《離亂經》大寫香港,在陳滅的筆下的香港卻不會單調重複,因每一首詩皆有其獨特的結構及音樂性。〈離亂經〉有歌曲的節奏感;〈玻璃曲〉則以「碎玻璃」意象不斷變奏,映照香港不同時期的情緒;〈香港的婦女〉以三段式結構營造內在節奏。他形容就好比為不同飲料選擇適合的杯子,有的是啤酒杯、紅酒杯、茶杯,以最合適的器皿,盛載不同質感的香港。
書中收錄了陳滅二十二首十四行詩,他形容與十四行詩的關係,就像找到一件非常合身的衣服:「不是因為它流行,而是因為它與我自然契合。十四行詩不大不小,質地精緻,於音樂性及哲理思考上,正好與我的創作氣質相符。」
十四行詩本源於音樂,即使後來與歌唱分離,仍在文字間保留了其音樂性。它既可嚴守格律,也有轉化成較自由的形質。既承繼西方詩歌形式,又於五四時期結合中國古典詩的形式,陳滅認為十四行詩是傳統詩歌中重要的脈絡,早在2002年便開始寫十四行詩。
「當我用十四行詩創作時,我感覺自己不再孤單,而是參與在一個更大的文學宇宙裡,從前的詩人以這形式創作,而我透過同樣的形式創作,連接傳統。」詩歌不同的形式,甚或不同的藝術形式,在陳滅眼中是可互通的,如同詩集的編排便啟發自古典音樂的樂章章節,他把故事或氣氛相近的作品混合放在同一個章節,每一卷都可以看成一個獨立的故事。
陳滅也希望,詩歌作為一種文學交流,可以超越地理,對於台灣、中國、或海外的讀者,他們可能會覺得「你寫香港與我無關」,但陳滅希望透過詩中所建構的城市主體,讓讀者意識到,詩中所講的香港,也可以是他們自身所處的城市,香港面對的處境,只要讀者願意與其感通,便可在詩中與人、與環境連結。一旦接通了,孤單與疏離便會轉化為共鳴,這也是《離亂經》最終想帶給讀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