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再響,迷霧中仍有我:鴻鴻讀陳滅《離亂經》

書評 | by  鴻鴻 | 2025-06-30

陳滅《離亂經》是一部重量級著作,寫的是一個香港,兩個時代,兩種聲音,兩樣情懷。


距離他的前一本詩集——2008年的《市場,去死吧》——已有17年。其間香港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兩場社會運動(2014、2019)橫亙其間,詩人從壯年步入中年,也從香港移居到了台灣。17年磨一劍,堪稱惜墨如金,卻擲地有聲。這本詩集,不論於個人、於香港,都無可避免成了時代之聲。


陳滅是香港文學的指標性評論人,嶺南大學的博士論文研究的便是香港30、40年代新詩,以本名陳智德撰寫及主編的香港文學系列論集更是影響深遠。但同時,他也是一位擁有雙重聲音的詩人:針對資本主義掛帥的社會現象雄辯滔滔,而面對香港在時代轉折的衰變,則出以深沉低迴的抒情。這兩種聲音,對比塑造出一位詩人的立體光影。


➤南音與怨曲


香港由於地處中西文化樞紐,在「97回歸」前的半世紀,相較於海峽兩岸的政治管控,猶如化外之地保有了開放及多元,既傳承中國文化又吸收西方養分,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氛圍。然而90年代隨著台灣解嚴、香港回歸,情勢為之逆轉。陳滅曾以系列詩作映照回歸後的10年:


永遠都有煙花,但霓虹為甚麼閃爍,又缺了筆劃?

那倒閉店舖的招牌仍高掛著,多少年了?

——〈說不出的未來〉,《巿場,去死吧》


這是一闕何等傷感的時代哀歌!為《市場,去死吧》寫序的前輩詩人葉輝,曾以「我的保羅策蘭」頻頻呼喚陳滅,推許他以字語發動的「孤絕的反抗」。


陳滅則心向白居易、杜甫的淑世情懷,「在困乏、絕望、憤怒和佯狂當中,獲得自身的不朽。」正如香港以彈丸之地,承載起世紀風雨,陳滅也試圖以方寸之詩,顯影個人的時代印記。


詩人謙卑地,為自己的頭兩本詩集命名為《單聲道》和《低保真》,都是聲音紀錄的早期、低階方法,卻自有懷抱、邊緣發聲的果敢。同時也暗示了,詩人如何注重詩的音樂性。


的確,陳滅之詩風格醒目,一大特徵便是他的音樂性。無論記事或議論、微物地誌或宏觀歷史,強烈的音樂性讓他有別於前行代及同代香港詩人散步般的口語節奏,而流露詠歎的力量。我心目中,陳滅有如當代的吟遊詩人,唱著失落的情歌;他留下的記憶,也是情感記憶。


以他在台灣書寫的第一輯「離亂經」來看,香港成了「一個不再癒合的傷口」(借曹疏影的形容):


去吧應有未竟的夢留給

留給夢外的睡痴鳥

——〈睡痴鳥〉


替我夢回旺角的夜色

夢會旺角的佳人

——〈無聲譜〉


無須援引太多,簡單兩行便能喚起盪氣迴腸的音樂,夢般的無盡憶想。什麼是「睡痴鳥」?誰能「替我夢回」?旺角的佳人又是誰(卡門?路上一瞥煙花女子?)以這樣的懸念開啟了只有詩能帶領的綿長追尋。


──此刻迷霧漸濃、步凌亂、難掩倦

滿目路徑與父輩的履痕交錯

滿途呼嘯與消逝的人影略過

驀見暗暗三兩深情人面,如電影淡出

——〈無聲譜〉


中國詩詞修辭與西方電影技巧交錯,有一種華洋混雜的現代感。詩人呼喚麥花臣球場旁邊的小神祇,拜託祂驅逐橫空高頻尖叫的警車,又是一重新舊對比、神魔對峙的當代情景。


華洋新舊的併陳,原是香港的城市本色,也是香港之詩的本色,卻在新時代的碾壓下,成為身分的證明。詩人以舊敵新的風格選擇,遂顯得格外有深意。


《離亂經》的最後一輯,則是寫於兩次社會運動之間的「粵劇詩箋」。讀到從《洛神》引申而來的「凌波輕泛起歷史煙塵/我們卻憑甚麼越過/現實更陰森的播弄?」除了借古喻今的意圖,我卻忽然發現陳滅的文字音樂性的另一個淵源:南音。


這種粵語曲藝,曾為許多香港藝術家所取法挪用,包括也斯與廖偉棠。「今日柳底冤魂恨似海,誰解寸心哀」的幽怨,在陳滅的詩裡,成了「跌宕琴聲宛似頹城亂破」,與當代的情境與聲韻合流。


陳滅的詩裡可以聽到南音餘緒,也可以聽到來自底層朗唱的怨曲。怨曲即粵語對blues的翻譯,台譯「藍調」、中譯「布魯斯」,係一世紀前美國黑人的歌謠,往往同樣12小節曲調的往復,以歡快節奏、嘲謔口吻來遣悲懷。


陳滅的怨曲,包括5個章節的〈玻璃曲〉、8個章節的〈咖啡曲〉,或是〈我不知道香港往哪一個方向吹〉,滔滔雄辯加魔幻寫實,在「佯狂」當中,令人痛快落淚:


我不知道香港

是在哪一個方向明滅

我是在夢中,

香港在夢外

還是剛好相反?


另一面,那個抒情的陳滅,又喜歡用十四行詩的經營來自我收束,《市場,去死吧》中有12首,《離亂經》又交出20首。那個由英詩傳到中文詩,又從馮至到楊牧的傳統,到了陳滅手裡,卻變成了他的行板、他的短歌,一曲悠悠,被雨浸透。


➤大寫香港


讀陳滅的詩,會不斷被提醒,當一座繁華城市崩壞時,詩人可以何為?可以無盡徘徊在地鐵、巴士、街巷間,或沉迷於流行歌、漫畫、電影裡;可以歷數往日珍貴生活點滴,可以訴說曾經或未盡的愛情;可以攬它入夢,也可以為它哀哭。


無力再擊抗爭的鼓點,卻也不甘願寫墓誌銘——不如寫一本經,用來超渡,用來安魂,護持轉生。「可否唱一首歌,給無歌的香港」?陳滅在〈霧港話別〉的後記中思索「詩歌如何在靜觀沉思中凝煉出抗衡」,並引用梁秉鈞在〈鄭敏的聲音〉一文所說:「抒情詩的意義,正在它抗衡公眾的粗疏與麻木」,剴言「鄭敏及其40年代現代派詩人留給當世的啟示,或就是這種抗衡聲音的超越意義。」


然而,抗衡粗疏與麻木,何其艱難?要鑽進大眾與精緻文化的縫隙,要共感人我分殊的貪嗔愛痴,要勇敢幻想、更要勇敢面對幻想的破碎。才驚見「萬家點起時代欲撲滅的燈火」,一轉眼——


千萬愚公亢奮地移平了

我們歌唱萬遍的獅子山


這樣的世界,在雨傘運動前詩人已經預言:


還是已把秘密捨棄如垃圾

洗街車清晨如坦克徐徐臨近


從六四(詩人一再致意的紀念日)開過來的坦克,早已經逡巡在香港街頭。而抬頭,那些林立的大廈,也面臨相同的困境:


窗戶鑲嵌在大廈

它想飛去但飛不動

……

燈泡也鑲嵌在大廈

亮麗卻閃不動


人們想飛去但就是飛不動,只有大廈的價格飛揚。陳滅念念不忘熱中書寫的大廈,因為裡面有千萬人家。這首〈大廈輓歌〉用生動的意象,說明了物換星移卻移不動的人們。但其實,大廈就像香港:


最重大的失去自主不是被奴役

而是喪失對不自主的認知,或至少掙扎


為了不放棄認知,至少掙扎,至少詩是能飛的。詩人必須在高空俯瞰,才能望見:


看,那是光,還是火?

他是流螢,我是燈蛾

枉向飛行的生命問詢

雲彩的滋味如何?


而要在低空盤旋,才能細讀:


香港的漫畫也靜默

市民熟睡呼出的話圈

似雲,似隱匿的心路

蜿蜒彎向未來


然而又深恐離地太遠,變成伊卡洛斯,他決定往下:


一扇窗戶飛出了小鳥

奔赴另一段泥土和風

我何曾真正懂得了泥土

更何況香港的味道


香港的味道為何?無須心虛,《離亂經》其實遍拾皆是。從前一個時代的批判,到後一個時代的緬懷;從高歌到哽咽,還有許多,可嘆是離開了才可能盡情訴說。或者正由於惜墨如金,陳滅才決定奮不顧身,直面時代的巨燄,以飛蛾之勢撲去。


這不是時代給詩人的挑戰,而是詩人在挑戰時代。以小寫的我單挑大寫的香港,因而許多句子、許多意象,都爍金為刃、凝土為器、氣湧成歌。香港文學不會止步於此,但在《離亂經》之後,勢必要翻向下一章了。


而發了一場香港夢後的陳滅呢,回到他年輕時曾經就學的台灣,他看見了甚麼?


地底列車掙扎著衝出架空路段

原是為了一見,台北傾斜的雨


身為每天搭捷運的台北人,我從未有如此的欣喜。這是台北的味道。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44kQail。)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鴻鴻

身兼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策展人。 1964生於台南。曾獲吳三連文藝獎、2008年度詩人獎、南瀛文學獎傑出獎。出版有詩集《土製炸彈》、《女孩馬力與壁拔少年》、《仁愛路犁田》、《暴民之歌》等7種、散文《阿瓜日記──八0年代文青記事》、《晒T恤》、評論《新世紀台灣劇場》及劇本、小說等多種,及創辦的《衛生紙+》詩刊(2008-2016)。現主持「黑眼睛文化」出版社及「黑眼睛跨劇團」。

熱門文章

編輯推介

一天

小說 | by Rudee | 2025-06-30

詩三首:〈石身〉、〈春天〉、〈無題〉

詩歌 | by 王兆基, 黎喜, 潘國亨 | 2025-06-28

唐格朗(Tangerang)女子

小說 | by 悇愉 | 2025-06-28

科幻小說

散文 | by 無鋒 | 2025-06-20

回憶的內在意識

散文 | by 黎喜 | 2025-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