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專欄：閃爍其辭】失眠的時候，想起絲羅小姐

當失眠無論以何種方式都無法阻止來襲的時候，我想起絲羅小姐。

永遠睡不著的絲羅小姐。機關算盡，強勢狠辣，不擇手段。睡不著是她最大的弱點，以致她一定要服很像是非法的藥物，但不是為了讓自己入睡，而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絲羅小姐永遠要作出自己的選擇，暴風一樣不可置信的選擇。她是一名美國政壇的說客（lobbyist）。

絲羅小姐，Miss Sloane，香港譯《槍狂帝國》，台灣譯《攻敵必救》，大陸譯《斯隆女士》，只有在盜版下載網上，她才叫「絲羅小姐」。電影是2017年看的，在美在港都好像票房低迷，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無人的戲院裡看，看完也無人訴說。但從此，每次談失眠，我都想寫絲羅小姐。

絲羅小姐是戰無不勝縱橫政壇的說客，扭盡六壬捩橫折曲去推動或推倒各式法案。然而她卻無論如何不肯支持槍枝合法化法案通過，寧可帶全隊出走，轉投另一間比較小型沒錢又讀書人頭巾氣的公司，就是為了堅持反對槍枝合法化法案。不擇手段的人，原來也可以有原則，電影用了整個故事去說服觀眾這點。

非說不可

絲羅小姐鋒芒銳利，惹火到有點可怕的地步。因為她太強了，本人就成為對家的目標，抓住小把柄想告她挪用公款，讓焦點由法案轉移到她個人的醜聞之上，所謂personalise在這部電影裡是負面義。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法庭上最重要是保持緘默、讓訴訟不能展開；絲羅小姐在重複無數次「根據聯邦憲法BLABLABLA保障我緘默的權利，我現在拒絕回答你的問題」之後，終於在法官直指她服食強效藥物來對應自己失眠時失控辯解，墮入了陷阱。絲羅小姐的弱點是她睡不著以及她吃藥；還有一個弱點是她有些話非說不可，一個直言無畏的女子往往要為此付上極大代價，一如《紫釵記》裡的霍小玉。

電影一開始，就是絲羅小姐以入神般的狀態呢喃著：「Lobbying is about foresight, about anticipating your opponent’s moves, and devising counter measures. The winner plots one step ahead of the opposition and plays her trump card just after they play theirs. It’s about making sure you surprise them, and they don’t surprise you. 」（遊說的關鍵是洞察先機，預測對手動向，然後設計對策。贏家永遠比對手快一步，當對方掀了底牌，她再亮出自己的王牌。要確定是你讓他們吃驚，而他們不會讓你吃驚。）這話一講出來，律師就說你千萬不要在法庭這樣講。所以這是危險的真理，或者黑魔法的咒語。這段話在劇中出現三次。絲羅小姐是無法阻止的。最後一次，就是絲羅小姐在法庭堅定的講出來——她的教條她自己堅守，而且她還真的用它獲勝了。

雖然我現在大多時候都做不到，但我還是想制敵先機的——絲羅小姐那種「真正做得到」的崇高感，就讓我自然而然的流眼淚。我常常深夜自己重看電影，重看無法被超越的結尾：謝西嘉謝西婷（Jessica Chastain）那段是坐在法庭座位上，純粹用沉穩到重力的語調，神情不動只用眼神傳達鋒芒如大刀的殺氣，讀出網址時法庭所有人都像她的下屬那樣去抄去打字，「download a file named “earthquake” 」時的殺意眼神——她的同事曾說如果要扭轉敗局我們需要一場地震，原來她把自己變成了地震，莫邪投爐。有能夠扭轉敗局的神力、並承受自己的罪，這就是悲劇英雄。那是2017年，後來我沒看過比這更緊張的政治驚慄劇。NETFLIX至今還不能勝過絲羅小姐；《瑯玡榜》普遍認為是機關算盡，但論佈局之精巧其實真的比不上絲羅小姐。絲羅小姐是我的淚腺運動啟動器。因為她展示了計謀的崇高（康德意義上的崇高，必須有點可怕的壓倒性）。

個人隱私的至高原則

而她不但是一個早已佈好所有局的超級精英，當她以自身獲罪披露竊聽內容，這種不顧自身的打法，卻是一個由底層挑戰權威（貪污的大法官及政壇操盤人）的庶民角度。如果穩守法例自保全身而退，是精英官僚；如果是庶民挑戰權威，則逾越法規及不顧自身都無所謂，因為你輸得比我多。這和杜琪峯電影裡的庶民精神如《審死官》如出一轍，拍起來比《毒舌大狀》精彩得多。

以歡勝與混亂的法庭人群為背景，獨自低沉至於虛無的絲羅小姐起身離開，她應該是英雄，她不可思議的獲勝讓她看來簡直是神；但她沒有私毫歡快，只回望她的黑人女友，她是一個罪人，只想得到朋友的寛恕，但她不會說出口，她只會去接受懲罰。

真正層層糾結的故事線正是關於「個人界線」。絲羅小姐無論如何要保住自己私生活不被審判的界線，但她因為不擇手段想得到勝利，她披露了朋友的童年經歷，而失去了朋友；她用偷拍監控用得證據，因此坐牢。她獲罪也是自己的選擇，她以自身獲罪來扭轉法案事件的敗局，同時是向朋友作出懺悔。這樣堅定地守住「個人隱私」的原則的電影，實在讓我十分懷念——現在看很多台劇是以對話截屏作法庭證據，一些韓劇也對監控似乎並無全然的抗拒。我願意選擇完全站在西方的隱私觀念這一端。

我覺得絲羅小姐的故事，其實是一個人想成為神、而又回到人的故事。當一個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甚至可以侵入他人的隱私，這其實是狂妄。只有神才可以全知。偷拍與監控其實是想竊取神的角度（而在電影中是由曱甴來背負攝像頭）。就像竊火的普羅米修斯，絲羅小姐必須為自己真正的狂妄付出代價。

由神至人

啊還有感情線。不過以絲羅小姐，怎可能去和人戀愛呢——她召妓解決。叫到大隻靚仔天真的男妓三次，第一次是叫錯人了（來都來了），第二次很正但絲羅小姐警覺到可能會跨越顧客和服務的界線，馬上變得冷酷；第三次是絲羅小姐情緒崩潰，幾乎要男子來安慰她，但她不接受自己的軟弱在人前展現，又趕走了男子。非常天真的男妓後來成為對家用來攻擊絲羅小姐的手段，但他在法庭上宣誓之後，說自己並不是為錢和絲羅小姐做。男妓不是為了錢；絲羅把自身也拼上來制止槍械法案，同樣不是為了錢。這電影裡，高尚的定義是：不是為了錢而做。對反擁金權而貪污的民主蛆蟲權貴。指控不成立。這個看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妓，在緊要關頭並沒有背叛絲羅小姐，他是高尚的，簡單而高尚的人。絲羅小姐幾乎有點慚愧。

許是受到男妓的感染，絲羅小姐覺得學學做「人」也沒問題？女子監獄中的絲羅小姐快樂爽朗，並表示體會到姐妹情誼（sisterhood）：分享潤唇膏。在金錢橫流的世界裡否定金錢；得到神一般的權力然後選擇回到地面做一個人；在絕高的視點折返，肯定平等的原則；而女子要說的話，總是要說的。

我後來去看《絲羅小姐》導演約翰．麥登新作《死間行動》（Operation Mincemeat），疫情期間，深沉的諜報歷史片，戲院裡僅有的四個觀眾都是女子，我心想莫非大家都是為絲羅小姐而來。我無法忘記絲羅小姐，至現在我看到「Lobbying is about foresight」淚腺還是會有反應。而我愈來愈不像絲羅小姐那樣狠辣了，只有失眠，讓我覺得自己接近了絲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