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課間同學在走廊以罐當球,遊戲之間,側面飛來一個「王老吉」易拉罐,旁邊的我眼眶被擊中,當場爆缸流血,好像去醫院聯了七針,外加一支破傷風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十九幾年前的事(字面上的十九幾年),但「處理」智慧齒之前,往前追溯,好像就想起這件事,可能拔完智慧齒之後也要聯針吧,這次當然遠比上次大工程。
照完X光和CT,牙醫評估應該要搞四十分鐘。行刑日來臨之前,我都在盤算如何度過這度分如年的時刻。第一次去洗牙是2009年,另一間診所。只是記得好痛,十幾分鐘好像永遠都不會完結。這次拔智慧齒有打麻醉,痛是不會痛,但切、割、捶、敲、箝、扯、拉、刺,還有過程引起的嘔心不適,其實也不太好過,想儘快搞掂。越想時間快進的結果就是時間慢進,希望四十分鐘可以有四分鐘的體感,然後經歷了四百分鐘的膨脹。於是,我想起了凌凌漆,也想起了關二哥。「刮骨療毒」算是《三國演義》的名場面。治療過程中,「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關二哥則「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不知關二哥生於今日,若有智齒阻生腐蛀,會不會在沒有打麻醉藥的情況下,進行拔除智慧齒手術?我知道,小說這幕要表現關二哥的無懼,但《國產凌凌漆》重新詮釋了關二哥的行為。凌凌漆中槍,叫李香琴(袁詠儀)幫他取出子彈,麻醉方法則是「轉移視線分心大法」(唔係「老漢推車」,我知你識野),凌凌漆解釋:「古時有關雲長全神貫注捉象棋刮骨療毒,今日有我凌凌漆聚精會神睇鹹帶鑿骨攞彈頭。」將原本「談笑弈棋」的行為,從「表現無懼」變成轉移視線的另類麻醉,為關二哥上了一劑麻醉藥。至於我就本來要打麻醉藥,不用轉移視線,但有生理麻醉,也有心理麻醉。「轉移視線分心大法」是否能夠承擔後者作用,例如加速這四十分鐘的體感?或許可以一試。我當然不是指睇AV,你知我唔睇AV,我真係唔睇,信我,信我。
臨去診所前,覺得口渴,求其買支水飲,借用斷頭飯的概念,應該算是斷齒水。飯是大魚大肉,食完當個飽鬼,安心上路,水呢?清水,白水,蒸餾水,水總是水。上到去等一陣,打麻醉藥再等一陣,藥力發作,準備行動,忽然有尿意。尿遁是無法遁的,尿盾怎麼說?我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因為尿意的不適而讓我分心?忍尿當然也不算好受,跟拔牙相比,似乎又算好受好多,但成效無法評估,正式開始後,不是尿意分神了拔牙,而是拔牙壓下了尿意。奇怪的是,手術拉扯之間,腦海裡胡亂冒起好多字,李白《將進酒》行了兩圈,周邦彥《齊天樂.秋思》只有「綠蕪凋盡臺城路」,然後是一段我寫過的廢文。乘機默念文字,好像真的分到了心,背文不至於完全沒有用,但時間好短,真的好短,沒有大用。其實在前幾天我還試過聽歌,選的是《步道橋》。因為容易入腦以至於洗腦,旋律和歌音總是無意識地循環。手術將至,我不斷在YouTube翻兜這首歌,盡量紮根腦裡,等到手術開始,就憑空無限重溫。然後也不成功,情況跟尿意一樣,強度不夠,都被拔牙壓下去。
沒有想到,最後讓我分神安心,居然是電鋸或電鑽的聲音。我全程閉眼,沒有看牙醫及其手上的器具,只是聽見機械轉動,還有鋸切、鑽刺物體的聲音,當然那個物體就是我,至少是「我的」,但好快就不是了。閉著眼在腦海組合起來,自動砌出電鋸、電鑽的形象,真實是鑽是鋸,還是兩者有之,我就不清楚。被鑽鋸期間,面前的巨大聲音,反而有足夠強度帶走我的注意力。鑽鋸理論上是「恐怖」的,我也覺得恐怖。可我當下,的確因為這種恐怖的音源,舒緩了拔牙的恐怖,合著以毒攻毒,以魔法對付魔法。負負得正。魯迅〈希望〉說:「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要不反過來,像虛空精靈、暗牧那樣,直接用虛空的力量對抗虛空。那天手術時間比預期要長,多過四十分鐘,實然時間就沒辦法,但恐怖音源也反方向地縮減了時間的體感。
臨尾縫線,麻醉藥的效果好像有點消退,我開始感受到針刺的痛覺。緩緩舉手,牙醫幫我打多次麻醉藥。十九幾年前聯針,我有打麻醉藥嗎?不知道,但好痛。有機會是打了麻醉藥,然後我承受弱化過的痛覺,也有可能沒有打,百分百硬食。拆線康復,眼眶還留有明顯的紅線,摸起來有突起的感覺。我以為這個狀態會保持一世,可現在只剩淡紅細線,突感可以感受得到但幾乎感受不到。痕跡好模糊,記憶也好模糊,只有痛覺最真實。拔牙縫線的痛覺還未去到當日聯針的程度,應該是尚未去到而我擔心去到,所以盡快上多次麻藥也是好事。我無興趣了解當日怎麼撐過去,但我不想也不敢再撐一次,我是越來越菜了。
手術過後,餘波未盡。當晚舌頭恢復知覺,半個下顎依舊麻痹,不知是麻醉藥未退盡,還是……傷到神經。思疑一起,又做了網上查病的大忌,將描述的症狀自動附會身體狀況,越走越遠,設想真的觸發了傳說中的極少數機率,永久神經損傷,生活要怎麼適應?所幸十二點左右,下顎感到一波巨大而又麻軟的拉扯,知覺逐漸回來。但術後還有另一重暗影──乾性齒槽炎。這位也是重量級的,遇上了是痛不欲生,沒遇上也是疑神疑鬼。繼續作死搜病,病發時間有三、四、五、六天不等,於是每日都在留意著有沒有血塊掉落,有沒有痛覺,以為有鬼但隻鬼仲未出現,一切風聲如似鬼哭。
複診但未拆線那天,Google帳號頭像出現彩帶飄灑的特效,點擊進去,原來又苟活了一年。如蛆地蠕行,該沒錢還是沒錢。錢沒有賺到,拔智慧齒倒是去了一大筆,而且只是一次,還有另一次。我並沒有宗教信仰,如有,那我一定拜財神,雖然沒有信仰也可以拜財神。這個時代,財神才是唯一真神,因為沒錢真不行,「從此我在財神殿裡長跪不起」。強者從不抱怨環境?我不是強者,而且下句是「死者變得僵硬」,跟「風雪壓我兩三年,兩眼一閉我長眠」同一個尿性。這麼看,在頹廢文學界,「莫欺少年窮,莫欺中年窮,莫欺老年窮,死者為大」一句,相對而言還沒那麼頹廢,一窮窮到老年,也活得夠長時間,現在演到中年了。
無財同時無才,無論是有「貝」還是無「貝」那個。我是沒有智慧的人,on9咁多年,智商堪虞,跟「智慧」兩字扯不上關係,唯一最貼近的,就是智慧齒。智慧齒和智慧,純粹兩個字相同,但也還好有兩個字相同。平時「智慧」兩字都用不到我身上,除了講起智慧齒,畢竟有實實在在長出來,是身體的一部分。「我有智慧」和「我有智慧齒」,兩句兩回事,但兩句相差一個字,好像也有那麼一回事的錯覺。稍為網搜,大概都說人類演化到今日,已無足夠空間容納智慧齒生長,名為智慧,實則廢物,屬於沒有用的牙齒,但我不也是沒有用的廢物?同類相親,同病相憐,我都還活著,智齒為什麼不能留著!的確,要是安安靜靜躺在那裡,沒有引起不適,我也傾向保留,除了因為實在懼怕手術,還多了份廢物情結。若情況許可,我很願意收留廢物,大家都不容易,何必。腐蛀就沒辦法了,該行刑就行刑,意義還是要讓路給現實,正如沒錢,是真的沒錢。
拆線日在即,小步未檻過,因為仲有另一邊,下半場,流程再走一次。擺出Chovy抱頭的姿勢,結束這個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