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雜憶

散文 | by  黃戈 | 2024-11-07

〈水龍吟.清華秋日〉[1]


捉杯阮肇劉郎,天台山裡胡麻飯。風雲四閣,成功湖畔,水光宛轉。人社長梯,鐘樓劍柄,秋晴天遠。記清華千日,香江遊子,青絲落,紅爐變。 指爪雪泥舊句,幻浮光、雁鴻聲斷。漆園蝶夢,遼東仙影,客塵心倦。故我依稀,新吾黯淡,離情何願。待朝花夕拾,少年癡氣,稚獃如犬。


三年前來台灣,隔離、自主健康管理之後,回到學校,已經十月。從飯店出發,在大禮堂下車,港澳會的同學帶我們去宿舍,那天應該是星期日中午接近下午。宿舍裡面還是一個空架子。打開行李箱,書本上架,然後一個人去買床單、被子、日用品,在二一坡上上下下,宿舍與水木百貨來來回回,也順便去小七買張冷氣卡。忙完,休息喘個氣,大約也快要五點。那日晚餐,好像是去清大夜市吃了份九十台幣的炒飯。出學校,右轉,經過建功天橋,直行再左繞,那是一排的食肆。初來學校不熟學校,純粹聽過清大夜市的名字,而炒飯就是炒飯,隨隨便便,應付過去就算數。現在我知道要去夜市,除了往右繞一圈,也可以直接從「紅吱吱」、「胖老爹」旁邊的小巷穿進去;想去「白鬍子」、「五十嵐」、「寶雅」就出校門左繞建新路。「想繞遠路回家」,那麼左繞右繞,多走幾圈就無所謂。


最初隔離的一、兩天,正逢颱風日子,雖然台中似乎沒有太大影響,陰沉細雨,還是不免路盡途窮的錯覺,隔著海峽,煙濤微茫,香港已經不在身後。到第三天,就,就沒有了。儘管我不想改變,但變了就變了,變了就不想變,反覆循環,反覆橫跳。隔離十四天之後轉七天自主健康管理,不想從商旅轉飯店,七天自主健康管理後,又不想從飯店轉宿舍,宿舍住了幾天,暫時沒有繼續轉,於是就定格在這間小房裡。不過那幾個月,甚至那一學年,還是殘留著舊日意識。上飛機之前,在機場小七買了罐咖啡,找回來一個五塊、一個兩塊硬幣,搬入宿舍的時候,我把它們安置在書架,每次取書都會看到的位置,一放,就是三年。「卦錢莫付書船去,留看前朝舊紀年。」在台灣用不了港幣,這七塊倒也無法買東西,不過硬幣上面的「香港」字和紫荊花,多少穿鑿一下前朝舊夢的亂想。同樣地,在香港買的一疊單行紙,上課用了幾頁,又想到這是從香港帶過來的紙張,上面還貼著二十二塊的價碼,於是又把它放到書架,改買台灣的單行紙。下載論文要登入帳號,輸入電郵每次都顯示錯誤,最後發現,原來是把「edu.tw」打成了「edu.hk」,這時就不得不說一句:「我突然釋懷地笑了」,那YouTube旁邊的小字,不也從「HK」變「TW」。


第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又面臨新的一年。校內餐廳新年大多休假,包括老麥、小七,外面的就看店家要休多少天,一天、兩三天、更多天不等,年初一基本不開門,當時食其家還沒有開業,新年要找吃的,可能就肯德基、三商巧福這些,或者直接搭公車到巨城。巨城就是一個規模比較大的商場,台灣的叫法是「百貨公司」,偶爾逛一下就無所謂。有個新竹的梗,是說「新竹人不是去巨城,就是去巨城的路上。」這不難理解。自來新竹,巨城難免,沒去過都聽過,聽過就很難沒去過。新竹也沒有其他同等規模的商場,勉勉強強就西大路的大遠百;城隍廟也很出名,但不是商場,出名主要是吃的,網上有很多吃播都做過類似節目,只是我沒有去過,無法細說。研究生沒有實際上的寒假暑假,有沒有假期是看研究做不做得出來,有進度就原地放假。不過看到是大年初一,還是放下《晚唐》,去巨城吃一碟乾炒牛河,順便看場戲。清大冷清,巨城倒是熱鬧。我不太喜歡應酬新年,與人互動可免則免,冷清就是快樂。但我並不抗拒新年節慶。一個人走在商場,人潮來來往往,一家家大小、一群群朋友、一對對情侶擦肩而過,這種「一個人在台灣」的狀態,既隔斷香港但也不融入台灣,在獨處中群居,或在群居中獨處,不即不離,不冷清不熱鬧,中間落墨反而覺得不錯,可能是另類的「中隱」吧。


下學期開始,學校各處逐漸動工、施工,進入「清華大工地」的版本。看到的是大禮堂要拆掉,成功湖要整治,校門要翻新,相思湖邊蓋文學館,然後還有南門台積館那邊的教育大樓,藝術系大樓和宿舍,小食部外面也多了一座玻璃屋用餐區。有部分可能在入學之前就開始了,因為很早就看過「打造未來的清華」那句標語。到畢業那一刻,玻璃屋、成功湖、文學館、校門都已完工,南門的應該也有一些快完工,大禮堂就還拆剩半座。這樣看來,建功天橋率先在來台第一年的年底,也就是十二月的時候拆除,或許可以叫做「前夕事件」。每間學校大概都有屬於自己的梗,台大當然是周玉蔻經典永流傳的「爛台大」,如果清大要接招,唯「清華大工地」可當之。殘破的建築,圈維的工地,還有三角錐、封鎖線、施工公告,結果「水木清華」變成「土木清華」,繼續「五年五百億,清華大工地」的迷因,而這,正好也是今年畢業歌的名字──〈清華大工地〉。有時覺得,每年一首畢業歌真的是美好傳統,哪一年畢業,就選聽哪一年作品,2022年畢業的聽〈青空〉,2023年聽〈新竹的風怎麼這麼大〉,當個支點,讓「死去的記憶突然攻擊你」,覺得痛,就好像還活著。


雖然說,「從原本的新人,到大學部最老的老人」,歌詞講的主要還是大學部的生活,MV鏡頭裡的實齋,也是大學部宿舍;而我是研究所,我住的是清齋,年紀比大學部最老的老人還要老。不過沒關係,「昨天彷彿還是新生」,轉眼又到離校日子,大家都是同樣年份畢業,或許就共享一首歌吧。走在學校,住在學校,「遠看周圍總是無止境的工地,時不時發出轟隆隆的轟鳴。」大工地之中,沒水沒電,大學生和研究生都一樣;大學部宿舍和研究生宿舍都一樣,「還要多久才能擺脫沒水沒電力」,對,我也想知道。其實我講「清華大工地」,更多還是玩梗、笑梗。沒有完工的,總有一日會完工,反而大工地版本結束,翻新過後的清華,就不是讀書、畢業時的那個清華了,「記憶中永存著,屬於你我的清華大工地」。YouTube有〈清華大工地〉的歌詞版、MV版,純聽就歌詞版,但有時會開MV版,是因為鏡頭帶過很多清大校園景物,大草坪、成功湖、人社院、風雲樓、圖書館,全部都是這三年待過、路過的地方,台灣已經不在身後,不過單純想再看一次次次次次次。


在新竹住了三年,或者說在清大住了三年,有些變化是親眼所見,有些則因為歌詞才知道,有些看了歌詞也還不了解。神奇百貨是結業了,那裡變成夾公仔的地方,但「海盜」是什麼?學校對面的確有新開的飲料店,看了歌詞,才想起是Toyz的飲料店。老陳記我吃過,不要問什麼味道,撞撞哥是誰,我就不清楚。新竹走跳也不清楚。歌詞以外,水木百貨變全家;風四2022年倒過一次,後來復活,從「閣樓」變「MeTime」,2024年7月13日又倒一次,無論還會不會復活,我也已經不是清大學生。記得最後那天,我點的是「清蒸鱸魚」,其實我更想吃「水煮牛肉」,可能臨近結業就取消了,不過也好,第一次上風四,點的也是「清蒸鱸魚」,從開始到結束,就當一個閉環。清大狗子的班底也有變化。最常見的是土黃色、一臉厭世的巧巧;黑白色的牛排,因為兩狗經常在小食部出沒。畢業前一、兩個月,小食部附近多了條黑狗,黑到油亮的那種顏色。南門台積館以前固定黑、土、白三狗,後來也多了條黑狗,我很少到南門,通常都是乘校巴綠線去人社院路過會看到。在人社院上課、借還書,則是毛絨絨的神獸囧媽,不過它年紀蠻大的。宿舍原本有花捲、金毛,聽說金毛急病去世,花捲則不知道去哪裡,以前會看到它捲伏在E棟外的草坑。另外還有已經被領養的居米、巧虎。


三年前來台,完成入境、檢測手續,在桃園機場等防疫的士時,天色入夜,頗有孤島的逼仄。機場燈光明亮,燈光邊界就是島嶼邊界,邊界之外,深不見底。迷航可能不是視野問題,而是陌生感影響方向感。之後這三年過著近乎地縛靈的生活,中間只回過一次香港。再從桃園機場出來,搭客運回新竹,校門口下車,反而覺得香港在節奏之外,這裡才是舒適圈,熟悉的舒適。大概到今年五月,想到就快畢業離校,而之前忙著上課、寫論文,學校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趁最後有一點時間,乾脆周圍閒逛幾圈,解鎖一下學校地圖。探過梅園、清交小徑、完工的成功湖步道,或者晚上十一點在小食部吃完飯,回宿舍不直接走二一梯,而是走華齋、實齋、仁齋那邊的大路,直到路口,再從信齋、禮齋、義齋的方向繞上來,最後回到清齋。只不過,這不是魔獸的「鳥點」、原神的「錨點」,探完地圖,還是不能點一下就回來。


有時會走得更遠,進入到隔壁交大的地界。儘管清大、交大兩所學校連在一起,但之前很少有機去交大,也是研究所最後剩餘日子才有空過去。同樣是華齋那邊的大路出發,同樣來到路口,可以轉上去清交小徑,也可以直走碩齋旁邊的樹蔭小徑,經過梅廬,繼續走就可以看到交大門口,以及門口的土地廟。第一次沒有很深入,就從門口右繞研一舍、游泳館,自清交小徑回到清大,第二次則從左邊竹湖走到奈米中心,右切小路穿過思源池、圖書館,又回到第一次的路線。第三、四次就比較大工程。過了奈米中心,繼續沿著大圈行進,經綜合一館、研二舍、棒球場、南門天橋;一條路直下,過交映樓、光電中心、田徑場,繞著交大走了完整一圈,最後又從清交小徑回到清大,就當個開放世界RPG來玩。每次大圈回來,用這三、四十分鐘路程,消耗遠遊的欲望,回到宿舍,突然就有種歸宿的感覺,雖然的確是歸宿。尷尬的是,幻覺成形,這裡卻住不久了。


我忘了入學那個颱風是不是叫「璨樹」,反正畢業那個叫「凱米」。星期六的飛機,星期三、四卻突然放了兩天颱風假,服務站不上班,拿出境許可也要延後。幸好星期五沒有繼續放,還有最後一天,就算真的延後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服務站在南大校區附近,上了校內市區公車,出南校門,沿寶山路走,繞個幾圈,經過總是記不住的站名,下車,從四維路上天橋,下中華路,在服務站交還居留證,拿到出境許可,應該是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左右。明天就回香港,所以多走幾步,從國泰綜合醫院那邊直行,經過火車站、城門、中央路,回到巨城,點一份比較貴的韓式烤肉,就當留個紀念,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吃過飯,搭藍線回到北校門,順便拍一下門口那塊「國立清華大學」。颱風過後,天色還是有點陰沉,這時就要祭出經典到老土的歌詞:「天氣不似預期,但要走,總要飛。」平常在學校,晚飯過後會懟一瓶無糖去冰飲料,小食部珈名鮮茶、清夜迷夏客輪流喝,那天特意先喝小食部的藍莓果茶,再去迷夏客買青茶拿鐵,灌了一肚茶水。我其實很討厭儀式禮節,也覺得「儀式感」這個概念,簡直莫名奇妙,但這一天卻做了這麼多無聊的事,迴力鏢吃好吃滿,想來也覺得矯情可笑。不過社會的儀式是強加的,自己的儀式是自己的,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不涉及他人,純粹加固記憶,記個流水帳,雖然最後還是會被流水沖散。


回到香港那幾天,又做了之前離港的迷惑行為。又或者搜計通中心的大草坪直播;打開GoogleMaps,把位置拉到新竹,看一下上面的地名。這都是暫時的,正如當初離港,不斷接續狗尾、蛇足,在該完結的地方不完結,但要完結,總要完結。「也許有好多事已變曾經,回頭望去多了好多風景。」無限loop著歌詞,只是為了舒緩殘留的意識,等到殘留意識變成殭屍記憶,死完一次,不妨再死一次。我並不想改變,但變了就是變了。如果將2021年來台灣,視作「後香港時期」,那麼2024年離開台灣,是否也可以叫做「後台灣時期」,回到香港,也就沒有後香港?香港已經不在身後,台灣已經不在身後。或許,就叫「後香港後台灣時期」的香港吧,未來再有更動,就繼續疊加下去,沒有就沒有。


2024年8月


[1]原名:「水龍吟.日暮」

(編按:作者原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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