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勝人生一場醉

有時也覺得我是一個「假粉」。金庸小說我並沒有讀完。「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十四個字只讀過《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俠客行》、《碧血劍》，以及「射鵰三部曲」。書是中學開始接觸，中一還是很零碎地閱讀，因為故事並不陌生，決定讀完整本書，已經是中二，也是中二病的時期。第一部真正讀完的是《天龍八部》，天龍八部與八部小說，起始結局都是「八部」。讀武俠小說的興趣持續到中四、中五。金庸之外，也讀了古龍的「陸小鳳」和「楚留香」系列。08年有個「全球華文武俠小說大賽」，買過幾部獲獎作品，《幻劍》比較奇幻，像仙俠；不是香港獅子山的《獅子山》則比較黑暗，喜歡這兩部多過《逍遙遊》、《江湖封侯》，並非設定或文風的問題，只是讀完四部的整體印象。另外還有鄭丰《天觀雙俠》（當時為另一個書名「多情浪子癡情俠」）、《靈劍》。最後一部是王晴川《雁飛殘月天》，中五下學期。年代久遠，還有幾部小說就不太記得。並非評價優劣，純粹對我，以及相對而言，金庸小說總是很容易投入，《碧血劍》、《俠客行》本來不打算看，開了頭還是無意中讀完，其他小說就偶然會分神，或許當時電波剛好對得上吧。

金庸的作品絕大部分借自中學圖書館，書紙都已經變成泥黃色，可能十幾年前讀的是再十幾年前的書。那時沒有留意版本問題，不過多數第二版。後來圖書館補了套新修版《射鵰英雄傳》，白色紙質好易認。現在已有不少人整理過金庸三版的更動，要查不難，當年則是靠感覺。最記得「落英神劍掌」變成「桃華落英掌」；黃藥師多了段身世；結局從襄陽變青州。招式改完名好像被nerf，補寫身世也讓黃藥師少了些神秘感，結局沒太大意見，改與不改都可以。大學時期想買書當紀念，預算是一套，因為八部小說不可能全部買下，沒有空間，更沒有錢。最後決定袖珍版《笑傲江湖》，書的尺寸約略手掌大小，總共八冊，然而至今遺失了最後一本，還不如買正常版。《笑傲江湖》是排除法的結果。《碧血劍》、《俠客行》不是首選，《鹿鼎記》不是很「武俠」（我知道這正是小說的意義），《天龍八部》的考量就更奇葩，只因玩過好一段時間《天龍八部online》，想選個不一樣的世界。《神鵰俠侶》和《笑傲江湖》本來不容易決定，前者屬於「三部曲」之一，買個中間位，好容易強迫症發作，所以只剩《笑傲江湖》。金庸的作品只有一套，還是不全的一套，這又是「假粉」證明。

記得最初讀的小說，最初接觸的故事則早已模糊。原本以為是2001年吳啟華《倚天屠龍記》，這版只看過幾個片段，還有錯覺金毛獅王是最強人物，因為稱號和屠龍刀，又龍又獅。其實我也沒有記住其他角色的名字，包括張無忌，更不要說明教其餘三位法王。後來覺得不對，幼稚園聽長輩討論過《書劍恩仇錄》；電視上也見過一位「霍青桐」的角色，雖然當成兩件事。按殘存印象回溯，不是關詠荷，那已是2002年，而且沒看過這版。90年代應該是何家勁版本，霍青桐的演員是劉雪華，但也是片段式觀看，並沒有多過吳啟華《倚天屠龍記》。完成度相對較多的是張衛健《小寶與康熙》，改編自《鹿鼎記》的電視劇。星期六不用返學，星期五晚被允許觀看一集，我覺得唔夠喉，星期一至四鬼鬼祟祟落床，打開些許門隙，偷看大廳節目，結果某次撞到門框，東門事發，沒有然後。這都是小學前期的事，年級越高，入睡時間越能推遲，中期基本能夠等到電視劇播完。蘇有朋《倚天屠龍記》開播，我沒有跟著看，因為我偶然看到重播李亞鵬的《笑傲江湖》，劇情演到令狐沖在山洞跟風清揚學「獨孤九劍」。白天回到學校，同桌在「乾坤大挪移」，我在「獨孤九劍」。五、六年級回補這版《倚天屠龍記》，滅絕師太透露屠龍刀、倚天劍來自楊過的玄鐵劍（後來金庸稍為改了這個設定），以及黃衫女子那十六個字：「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可謂早期的「彩蛋」樂趣了。

後續又看了幾套電視劇，例如梁朝偉《俠客行》和陳小春《鹿鼎記》，但印象最深刻的，無過於06年黃曉明、劉亦菲的《神鵰俠侶》，那年好多電視台都在播，應該看過六次，包括TVB粵語版在內，記錯就算數。白日課間都在討論劇情，或者角色扮演，我被分配到黃藥師的角色，無他兼無聊，因為我姓黃，正如姓洪的同學是洪七公，姓歐陽的同學是歐陽鋒，但楊過卻不是姓楊，我們沒有留意一燈大師是大理段氏，這個位置很有彈性，最後給了位姓李的同學。今天看起來的確好kam好on9，不過我現在都越來越白卡feel，不介意講出來。這套劇片頭曲是〈天下無雙〉，片尾曲是〈江湖笑〉，前者識唱八成，後者六成左右，我猜是抄不及又記不住，加上片尾曲最後幾段沒有打出字幕，空耳有些句子沒有聯想出來。多得有同學敢為天下先，默寫出全部歌詞，然後我們就按著這個殘本，唱出貼近發音的詞彙，後期聽得多，兩相對照，又修正了不少錯誤。《神鵰》沒有太多對照組，珠江台宣傳的時候，回溯過以往的「神鵰」電視劇，知道還有83、95、98版本，即劉德華和陳玉蓮；古天樂和李若彤；李銘順和范文芳的組合，但在此之前，我只有四年級看過一季《神鵰》動畫，劉德華唱〈真愛是苦味〉那套。

為什麼06版特別深刻，我也不太了解。我並不怎麼在意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看《神鵰》都在關注浪子漫遊、奇遇和成長，所以取景、場面壯麗又壯闊，就比較容易投入那個武俠世界。襄陽大戰也至少有「大戰」的感覺，而不是幾十人混纏在一起的村鬥。演員的話，劉亦菲是很有仙氣，《天龍八部》我沒有看，《仙劍奇俠傳》的趙靈兒我記得。不過以《神鵰》來說，我覺得郭襄比較可愛，嗯，當年的確這樣覺得，我不否認。小龍女靜而雪冷，郭襄活潑純真，以為劉亦菲大過楊冪，其實楊冪還大劉亦菲一年，二十歲和十九歲，但我信那是十六歲的郭襄。至於鏡頭、動作、服飾、道具、演出，就不一一細講了。這種事後分析，原因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原因，給過去一個解釋只是單純給了個解釋，不一定解釋了過去，當時已惘然，當下已惘然。反正後來讀小說，都是代入06《神鵰》的人物和畫面，也因為這部電視劇，《神鵰俠侶》在我心中並不低於《笑傲江湖》。

六年級暑假，珠江台重播83版《神鵰》，難怪為什麼06《神雕》的TVB粵語版會請劉德華唱〈情義兩心堅〉，另外也發現很多06版沒有拍出的劇情，最大驚喜是襄陽大戰之後的第三次「華山論劍」。二十年前，大陸小城的書店沒有很多書，金庸小說比較難買，接觸故事都是依賴影視作品以及彼此對照，還有電視台的回顧、解說。電視劇之外，記得的電影是徐克《笑傲江湖》、王晶《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周星馳《鹿鼎記》，還有《第10放映室》的武俠電影盤點。某年春節，有一期是討論金庸宇宙無法逃過的議題──最強武功。排第一的是「葵花寶典」，五星；其次「獨孤九劍」，四星半，理據不用管，就圖一樂。我以為小說對我影響很大，其實以前置工作來講，更重要的是這堆改編的電視劇、電影，前者又比後者重要，電影播完就無，電視劇要連續追看幾個星期。但無論如何，在讀小說之前，故事早就返兜好多次。

後來也少了看金庸劇，胡歌《射鵰英雄傳》、鄧超《倚天屠龍記》都只睇過幾集，到了2010年代，並沒有繼續追看翻拍的《笑傲江湖》、《天龍八部》、《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等等，這十年間，例外看完的是李一桐《射鵰英雄傳》，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完《射鵰》電視劇，很神奇，怎麼到了2017年才是第一次。電影的話，雖然張無忌終於來到大都，我卻沒有買票入場，2023新年倒看過甄子丹《天龍八部之喬峰傳》，新竹大遠百，那天是大年初一，當賀歲娛樂也過得去。改編金庸小說經常涉及到的問題，就是小說太長，很難塞入所有內容，刪減得過分零碎又不成故事，電視劇的篇幅都會吃力，更何況是兩小時左右的電影。這算是永恆話題。以原著為標準固然可以，貼近原著本身也是功力，我認同，但這不是唯一標準。《喬峰傳》聚賢莊那場打戲夠過癮，周星馳兩集《鹿鼎記》夠搞笑，改編的成品有其本身優點就夠了，至少對我而言，我不會執著於「不夠原著」。

徐克《笑傲江湖》的改動更大，公案都有不少討論，此不重複。2019年做研究助理，讀老細的論文，讓我無意中從性別意識聯想起「江湖」的翻譯。閔福德的英文版《鹿鼎記》，前面有一節名詞解釋，「江湖」的英文不是「jianghu」、「river and lake」，而是「brotherhood of river and lake」，雖然是《鹿鼎記》而不是《笑傲江湖》，甚至金庸作品的翻譯，也跟武功誰最強、翻拍是否貼近原著的問題一樣，永遠都無法圓滿，永遠都沒有答案。沒有關係，反正我不止中文廢，英文也是學渣水平，第一年DSE英文無「3」，考唔到大學。我也只是隨意聯想，胡亂嫁接，不是在講翻譯準確的問題。

「brotherhood of river and lake」，如果江湖有性別屬性，那麼如何理解這版《笑傲江湖》？電影有句很經典的台詞：「江湖，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係江湖，你點退出啊？」令狐沖和一眾華山弟子，從電影開始就不斷表示要退出江湖，結果就在退出江湖的前一晚，眾弟子捲入日月神教的政治鬥爭，被東方不敗團滅。令狐沖埋葬他們之後，任我行講了上述那句話。江湖的暗影無所不在，要逃離卻無法逃離，儘管劇情改動不小，對「江湖」的思考卻跟金庸類似。按小說〈後記〉所言，金庸並不是把他們想成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劉正風「金盆洗手」失敗，梅莊四友隱姓不成，都是因為政治，以金庸自己的文字說，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政治，存在任何團體組織之中」。劉正風、曲洋固然退隱失敗，魔幻但並不魔幻的是，那部代表退隱的樂譜《笑傲江湖之曲》，也一度被當作掀起江湖無數陰謀、仇殺的《避邪劍譜》。在原著小說，令狐沖一行人來到洛陽「金刀無敵」王元霸的家中，王氏弟子堅持令狐沖身上的樂譜是劍譜，指控其想一人獨吞林家絕學，對質期間，樂譜無人能識，令狐沖無法洗退冤情，笑傲江湖反成為江湖紛爭的核心，直到還沒透露身分的任盈盈成功按譜演奏，遇到知音之人，鬧劇才得以落幕。其實我並不想談政治隱喻，我想談的是江湖之外。

電影最後是黑木崖大戰。一心退出江湖的令狐沖，還是捲入了江湖鬥爭，跟任我行對抗東方不敗。話雖如此，未知東方不敗的身分之前，令狐沖反而在東方不敗身上，感受到遠離江湖的美好。標誌一幕，是令狐沖站在月下崖邊，感慨吟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令狐沖以為東方不敗是不懂漢人語言的扶桑女子，言語不通，彼此得以免去是非恩怨：「你成日都唔講嘢嘅，你梗係扶桑人，所以唔知我講咩。其實咁都好嘎，人嘅說話真係太多意思，有啲仲口是心非，好多時天下間嘅是非就係咁嚟」；「或者你永遠唔明我講咩，咁都好，我地之間永遠無恩怨，如果每個人都咁樣，我就唔駛退出江湖啦。」這是電影人物的視角，從觀看的角度而言，東方不敗一直都知道令狐沖在說什麼，尤其是那首詩，東方不敗聽罷，隨即若有所思地回望過來。兩人並沒有語言隔閡，東方不敗只是沒有出聲，而沒有出聲，是因為形象雖已變成女性，聲音則還是男聲。隱藏了聲音，也就隱藏了性別，隱藏了性別，也就隱藏了身分。東方不敗是江湖鬥爭的中心，但以女性身分出現在令狐沖面前，卻淡化了「brotherhood of river and lake」的力量，某程度。

在稍前的情節，令狐沖為追查任我行下落，潛入守衛森嚴的營地，室內坐著的正是東方不敗，但他不知道這位「女子」是東方不敗。黑暗的餘光照現彼此面孔，知是當日水邊故人，瞬間一個撤針，一個撤劍，亂了的線團披散在兩人身上。就在令狐沖撥走身上針線的時候，發現了東方不敗繡製的龍圖，龍固然可以是政治野心的象徵，但刺繡卻屬於女子行為。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東方不敗的身份，也不知道眼前這位東方不敗的野心，將之完全理解成一個普通女子，令狐沖說完：「你條龍繡得好靚呀，龍配鳳」，繼續拉扯線團，狼狽之間，無意中撕裂了那幅龍圖。這裡有趣的地方，是錯開與毀滅。同樣都是龍，東方不敗的女性形象，錯開了龍的意義，原本象徵爭奪天下的龍圖，被替換成男女相配的符號。龍圖是野心的寓意，龍鳳卻是男女的象徵。至於龍圖毀滅，則可參考東方山河圖的命運。東方不敗的小妾本來受命製作一幅東方山河圖，用來慶賀其揮軍北上，早日登基。然而，此刻的東方不敗，卻在房間為自己畫眉塗朱，等其轉過身來，已經完全是女性形象。小妾因此大吃一驚，失神之下，打翻檯燈，焰火旋即燒毀了那幅代表天下大業的東方山河圖。

無錯，東方不敗修煉《葵花寶典》的初衷，是為了統一武林，甚至爭奪天下，故言：「葵花在手，天下我有」。然而，正正因為修煉這門武功心法的前設，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欲練神功，揮刀自宮」。自宮之後，男性性徵漸漸消退，女性性徵漸漸明顯。小妾驚訝東方不敗的女性形象，失神毀去了代表爭霸野心的東方山河圖。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江湖的力量，但江湖的力量始終無法消除，正如毀滅的龍圖總會重生。東方山河圖被毀滅的晚上，房間正擺放著另一幅龍圖，而黑木崖大戰，東方不敗更是戰鬥的同時繡著龍圖。只不過此刻不單純是爭霸的野心，還吟起「不勝人生一場醉」那首詩。不男不女在原著小說充滿妖氣，可在電影，混雜、模糊、矛盾的性別特質，至少在江湖暗影之外，擠出少許限時透氣的空間。

我忘記哪一年意識到「作者金庸」，總之是改編的作品一路看下來，「金庸」兩字聽得多，睇得多，才逐漸浮現的概念。小學問老豆金庸是誰，得到的答覆是老人家；七十歲老人家；八十歲老人家；七、八十歲老人家，哪個版本唔記得。金庸1924年出世，到00年代的確有八十歲了。我沒有見過金庸本人，訪談、傳記也很少接觸。自首地說，原來故事接觸了不少，對作者卻所知甚少。並非毫無認識，但就真的不多。或者說，意識裡的確有一位金庸，而輪廓形象，是從影視和文字的故事中形成，具體又朦朧。以前有買《明報月刊》，後來清空了絕大部分，唯一留下的，是2018年12月那一期，因為金庸2018年逝世，《明報月刊》做了個「金庸紀念專號」。睇書、睇劇、睇電影，唔經唔覺都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流光變換，歲月如催，既然都是紀念，就留下來做個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