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銘隆是寫而優則教的九十後詩人,他另外還有兩個不為人知的嗜好——跑步,以及跑山。看著他最近頻繁在群組招友操練,又常貼出每次練習的成績,一副準備好迎接來年渣馬的強壯體格,我突然之間覺得,他進一步將自己詩作流露的特質,移貼在自己身上,與之相關的關鍵詞,包括:堅毅、紮實、穩定、嚴謹,追求秩序及典範。
孔銘隆會愛上跑步或者跑山,除了健康理由,或者跟他的寫作養分有關係。在他出生前一年,愛爾蘭詩人希尼(Seamus Heaney),因其詩作「具有抒情詩般的美和倫理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蹟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華」的藝術成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肯定。希尼詩作常以田野及自然為寫作背景及主題,從中呈現他對家族、土地、歷史及傳統的思考。一談到希尼,孔鉻隆就能很自然說到對他的看法:「希尼的思考、成長甚至田野經驗,跟我很有連繫,會令我聯想到自己的生命歷程。」
走進文學海角 寫作作為挖掘
2024年,孔銘隆出版詩集《海石敲響潮音》,他從過百首詩作中挑選出六十一首,呈現自己的詩作特色。在〈搬運──和謝默斯·希尼〈挖掘〉〉中,他和應希尼的名作〈挖掘〉,一邊轉化希尼「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間 / 那支粗壯的筆躺著。 / 我要用它去挖掘。」的精神,一邊表現出他對寫作的認真及堅執:「在我筆下不斷伸長的句子 / 有時像一些遺落在無名角落的通道⋯⋯我挨依在透明光板 / 傾側肢幹拿起紀錄之物 / 敲鑿分行的管道 / 在狹窄的孔穴之中穿行負重搬運」,詩中他構築綿密平實的長句,自身佝僂虔敬,負重前行,如同往地底拋下的繩索,延伸、貫連隱藏泥土下的生命碎片,抓緊土壤,接穩傳統。從詩句出發,他篤定地說寫作於他的意義:「我的寫作是一種挖掘,也需要讀者一起挖掘。」
2017年開始寫詩,最初的孔銘隆,並沒有很具意識地接觸希尼,直到他在就讀教大中文系時開始參與的文社——「薪傳文社」,有社員讀自己的詩作,說有希尼的影子,甚至連老師王良和教授,也建議自己多閱讀希尼,嘗試擺脫過多的香港詩影響,從優秀的外國詩裡獲取養分。「我最初讀很多梁秉鈞(也斯)及鍾國強。我第一首寫的詩〈海角潮音〉,寫鯉魚門那塊『海角潮音』石,就是參照梁秉鈞〈拆建中的嚤囉街〉的寫法,寫好多景,寫到好詳細,後來才刪減一些不必要的部分。」他在文學創作班分享這首作品時,意外地獲得王良和的肯定,「我好記得他當時的評語:『有天分。』」
到成為老師,驀然回首,孔銘隆才明白這三個字的真諦:「『有天分』作為評語,其實好曖昧,表示你不一定寫得好好,但值得鼓勵。」他私下請王良和點評,往往換來非常嚴厲的回應,「試過捉住我首詩,逐句讀,然後話『無一句得』。」孔銘隆笑言,王良和對詩要求嚴格,心裡總懸著一把位置很高的尺,以致他每次經王良和點評後,就會有一段時間失落得寫不出詩。沉澱過後,他又會再閱讀大量名家,繼續寫,再交詩作予王良和過目。他形容這是一段歷練並建立詩觀的時期,因此現在他能確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寫詩就是要追求語言精緻、毫無弱句的完美作品。「這種教學方式,有點像師徒制,但他教識了我,寫作不應概念先行。」
談到寫作養分,孔銘隆亦不免回應有關香港詩的本土詩賦體及生活化傳統討論:「賦體詩是不是偽命題?寫現代詩,大家都追求破格,叩問甚麼是現代詩,用到甚麼技巧,一首詩可能賦、比、興手法都有,好難主觀地或者一時三刻梳理。我自己的詩可能受成長養分影響,寫得比較現實,但作品裡面都有意象,都有嘗試,即使在其他人眼中未必成立。」《海石敲響潮音》的「輯五:貝殼上的小洞」,就是這一類找尋新聲音,但連他也不太滿意的作品。他希望在詩作裡錘煉出情味及詩質,呼應自己對生活詩的理解:「我傾向詩歌的語言可解又可感,讀者能夠進入,語言底下又不止表面一層意思。」
回顧大學時期的創作生涯,同年的社員逐漸淡出,孔銘隆寫詩,一直有孤獨的感覺。即使2019年開始頻頻獲獎,他卻總覺得局限於教大,跟外界無甚聯繫;直到近兩、三年,跟同代詩人多了交流,更為混熟,這種孤獨感,才有逐漸消解的跡象。然而他的詩觀還是不易被人影響。「我覺得自己的詩觀是不合群的。可能每個詩人都一樣,大家各自信念好強,可以講出彼此不同,內心怎樣也會有不被理解的感覺。」
假性孤兒的哀傷
「家庭」亦是孔銘隆詩作的常見主題。在詩作〈文字〉,他透過寫字的隱喻,帶出父輩給予兒子的壓力及糾結:「兒子沒有想過長成一位教師/記起你說字體便是人格/實習前他重新拿起鉛筆練字/偏旁過大的問題仍舊/而他逐漸修正」。寫作需要文字,文字卻引導人反思成長經驗與家庭長輩的影響,甚至現在為人師長,負責傳承的角色,反問自己應該如何盡責。孔銘隆認為,他寫家庭,其實核心處理的問題是自己。與原生家庭的關係,驅使他挖掘內心,反問跟家人的隱密關連,思考倫理問題。他不諱言地談到父親的背景:「父親年紀較大,我出生時他已六十歲,別人跟祖輩的代溝問題,於我而言是父輩經驗。父親不著重情緒價值,我也不是擅長在現實生活表達情感的人,後來升上男校,回望覺得自己像『假性孤兒』。」
長大成人的孔銘隆,發現有關家庭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以致他在入詩的時候,沒有太大顧慮,每次下筆,等同將記憶碎片轉化為詩句,有關家庭的內容,亦不見過於有細節的情景,因此他能夠有一個適當的距離,觀照回溯,「就像符碼般呈現,更接近一種反芻的聲音。」
父親過世以後,孔銘隆寫了一首不太節約的詩。他形容,詩裡的情緒比較明顯,但他都將之收進詩集當中,作為紀念:「情緒會隨著時間及日子,慢慢消減。我希望帶著情緒的記憶,可以記著、留下。」
在舒適的位置,揣著不舒適的內心
右手寫詩,左手執教鞭,孔銘隆一直嘗試平衡詩人及教師身分,平日穿梭校園,觀察學生在球場打波的景象,寫成〈皮球〉一詩,從「皮球」的墜落,聯想到身為老師的自己,皮鞋踏在學校路面,逐漸磨平的狀態:「汗水滴落,淹死夏天的蟬/樹上的葉聲/那是我現在的皮鞋/在走廊磨平也無法模仿的節奏」。敏感的他,用「僵化」來形容自己對「老師」這個角色的觀察:「好多同工會在說話加上許多『欸』的助語詞,這或者跟老師的教學習慣有關。有時老師不在課堂保持說話,學生就會失焦,於是就要想方法說點東西,逼自己凝聚學生,久而久之,在生活有僵硬感。又有些同工,一見到人就點頭,好像自動操作,不太靈巧。」
孔銘隆最在意的,還是教育制度對學生的影響。「學中文太系統化、講形式化、考評導向,學生也只挑對考試好的東西來學,只懂找佳句佳詞、用了甚麼修辭手法,喪失語言審美能力。現在教書吃力在,一問到學生『篇文好唔好』,多數人就啞咗。」他希望自己的教學理念得以實踐,從而改編學生心態,自己在IG 搞了投稿園地「貼堂」,予中學生發表創作。「有些學生的寫作不獲考評制度認可,可不可以另有平台,讓學生明白寫作真諦,或者學懂怎樣欣賞好文章?」他形容「貼堂」遠未成功,但總算有個開始,再說下去,難掩自己的糾結心理及無力感。「搞這些,可能好傷害學生;回去教學生如何便捷地考好試、取得高分,我又會內疚,覺得這不是好的教育。」
孔銘隆的學生,時常出現在文學獎的中學組得獎名單裡,他形容自己學校的學生多愛好藝術、畫畫,懂得勾勒畫面、釋放意境,即使未必有自覺。若發現誰有天分,他就加以指導。好像曾數奪青年文學獎、城市文學獎新詩及散文組的何榮昊。「我希望他們願意放下觀念,破除對中文的成見,明白寫作不一定要佳句佳詞好多修辭,由此找到創作的好開始。」然而他深明自己的盲點及局限,面對未必能引導的學生,又流露一份無奈的悔疚感。「有一個女學生,一開始她是我第一個拿獎的學生,後來她沒有再寫。現在回想,很可能是我自己的寫作特性,未必能引領她,即代表自己的一套,其實不適合應用到所有人身上。」
說到底,壓抑平實的教師,怎也會被視為處於社會中一個舒適安穩的位置。在太舒適的位置待多久,會影響孔銘隆寫作嗎?「最近我變得好難坐下寫作,總是要一邊行,一邊用手機寫作,要在分心的狀態,才能專注寫作。」從跑山到坐立不安的寫作模式,故作為之的毅行,或者可視為孔銘隆對現實與生活的微弱對抗。寫到這裡,我想也不難明白,孔銘隆要以以下句子,向未來的學生、寫作和自己,遙遙喊話的原因:「我希望將來仍有回聲,有人會聽見你的聲音,然後發出回聲。」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