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張婉雯新作《有心人》:如明日好景忽遠忽近 仍願抱著這份情沒疑問

專訪 | by  陳芷盈 | 2025-07-15

以張國榮的作品為題出一本小說集,暗來明往說香港的美麗與抑鬱,是無力,但有心。今年四月一日,張婉雯推出新作《有心人》,後記裡她說:張國榮的如花凋落,或符合如今大眾對香港命運的想像。但事實是,香港,和香港人,並沒有死,依然生存。訪問這天,她說想把這本書,送給喜歡張國榮,但依然生存的人:


「大家提起張國榮,總是惦記他的好,以及那個所謂美好的香港。問題是,我們還未死,就只能接受自己和這個城市,可能會一直差下去。繼續生存的人要找一個方法,像張國榮一樣,盡量靚地活下去,無論是外貌、品格,還是生活態度上。」


即使平凡卻最重要


由對昔日偶像的眷戀傾慕,回歸一個人的求存之道,《有心人》記載的正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抑揚悲喜。如張婉雯所言,「偶像無非是一個人。我們不但要直面張國榮的美,更要直面他的鬱。」由是此書十三個短篇,全繫於一個「心」字,沒有離奇故事,沒有驚天壯舉,真正「波瀾壯闊」的,是每個小人物的內在感受,是盤旋在這城市中,不斷積累、無處安放的情緒。


在書中,你會讀到無聲的崩潰,一連三個短篇〈無心睡眠〉、〈金枝玉葉〉、〈怪你過分美麗〉,皆書寫一些被迫迎合性別期望、被流言所困的女性。如〈金枝玉葉〉主角在公屋與超市耳聞目睹的,盡是對性開放女子的閒言閒語。此短篇初登於《虛詞》,張婉雯其後擴寫,加入茶餐廳裡阿姐阿叔的鹹濕笑話,以及主角與母親的互動。她解釋,她不單是想呈現一位女性的壓抑情感,「而是整個基層的蠢蠢欲動,很多人裝作看不到,或不認為有什麼大不了,但這些東西每天都在那個基層碰撞,我覺得很有活力,就借女主角的眼睛去觀察。」


有趣的是,緊接這三個壓抑保守的故事,卻是一個輕快坦然的同志故事〈無需要太多〉,講述主角球叔最大的快樂,就是在公廁裡尋歡,反映了基層另一面貌。此短篇源於《字花》於2013年一個專題,張婉雯受邀訪問一位男同志,球叔便脫胎自這位原型人物。張婉雯形容,「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易於滿足、天真的中年男人。我曾看過一個訪問,一位同志機構工作者說,影視形象裡男同志好像都很中產,個個都是《春光乍洩》裡的梁朝偉、張國榮,但當你夜晚在油麻地公廁走一圈,你看到的都是的士佬!我很認同他的說法,可能沒有行出來的深櫃,就是你隔壁有老婆仔女的麻甩佬,只是他沒有膽量或話語權去流露他的真我。但這個球叔沒有那麼複雜,他比較隨心而活,要求甚至說是卑微,但他有他的生活方式,就如他所喜歡的歌曲〈無需要太多〉一樣。」這也正是《有心人》所強調的,書中每個階層,無論是傳道人、鳳姐、中學生、已婚婦人、中年單身漢,即使平平無奇,但都有其尊嚴,都有他們的生存之道。


將感情慢慢盪開去


《有心人》結集了橫跨十三年的故事,俱是張婉雯忙裡偷閒寫成。〈春夏秋冬〉、〈灰飛煙滅〉、〈路過蜻蜓〉都是比較近期的作品,當中〈春〉與〈灰〉作為首兩篇小說,分別講述一九年初的新界東北收地事件以及年中的社會運動,手法上明顯傾向魔幻現實,與張婉雯慣常的寫實風格,似乎有所不同。問她何以作出新嘗試,她有點疑惑,拿起桌上的書翻閱,像要從腦海裡翻攪記憶,反覆確認後才說,「或許我的小說美學是,越黑白分明的事情,越要用曖昧的方法處理。我在《微塵記》寫平凡人的生活,或書寫一些壓抑的情感,其本質就是混雜曖昧,這時我反而可以『寫實』地書寫,如實呈現其混雜曖昧的一面。但是,當我的立場越是鮮明,我越會提醒自己step back,抽離一步,用一個沒有判斷的敘事方式,讓讀者可以自行理解,這也是小說的藝術處理。」


另一方面,張婉雯又自言是自身性格侷限使然。回憶收地事件,她氣憤又無力,「當時很多貓貓狗狗無法給安置,當局好像在叫住客:你自己諗掂佢啦!但唔係咁㗎嘛!」然後她坦承自己的軟弱,「但我發現我無法做到不顧一切,有理無理把牠們全部救援。身處現場時,我有很多不知所措、無能為力,那時我就很意識到讀書人的無力。」她自嘲般笑了笑,「我教書㗎嘛,點會唔識講理論。但讀了再多理論又點?那些貓貓狗狗仍企喺你面前。或因如此,我發現文學上的魔幻手法,可以呈現我的無力感。說到底,我並沒有做過甚麼實事,那些人、那些動物仍在受苦。」


在〈灰飛煙滅〉裡,便可看到主角強烈的無力感與自責。在煙霧彌漫的城裡,女主角丈夫失蹤,懷孕的她獨自照顧生病的貓,無所適從,在獸醫幫助下,慢慢學習如何照顧自己。這篇小說於2024年創作,沉澱了很久才寫成,張婉雯說,「這幾年我一直有嘗試去寫,但卻寫不出來。很激動的時候,寫作很容易會變成口號、一堆情緒,或黑白分明的東西,一直到〈路過蜻蜓〉我才自覺找到一個適合的口吻、舒服的狀態去處理這幾年的情緒與創傷。」〈路過蜻蜓〉講述一個釋囚經歷時間斷層後,發現自己已成為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人,更失卻了想像未來的能力,由此明白到人活著就如一隻蜻蜓——「原來,蜻蜓必須不斷高速地拍動雙翼,才能讓自己不掉在水中,才可以泛起那麼一點點的漣漪。祥現在才明白,那是多麼吃力的一回事,像活著本身。」《有心人》裡,一隻蜻蜓、一隻蝴蝶、一隻狗、一隻螞蟻,都在努力生存,或許這是張婉雯的自勉,也可能是在提醒讀者,在艱難裡更要堅持。


放心 還未唏噓


或因如此,張婉雯特別討厭「犬儒」。在〈不想擁抱我的人〉裡,角色白平曾是一位博學多聞的教師,後住在精神病院,自以為看透世情,常對人冷嘲熱諷,認為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張婉雯笑言這個角色是一個「斯文」的連登仔,並直言不諱:「我覺得犬儒好仆街。對於這個世界,我也是悲觀的,翻開歷史,這個世界幾乎沒有好過,不好才是常態,戰爭不斷,邪惡的人繼續邪惡,邪惡的國家也繼續邪惡,很多人只能埋沒在歷史或命運中,不由自主地度過一生。但是,就如《窄路微塵》的對白,個世界閪,並不代表你要做一個閪人,即使不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也不是成為犬儒的藉口。」


在〈灰飛煙滅〉裡,主角從照顧貓的過程中,發現愛和了解有時沒有關係,卻又相輔相成,或許在了解一個地方的破敗後,仍選擇去愛,甚至不求回報,才是直接真正的愛。張婉雯坦言,她對香港絕對是又愛又恨,「我不了解,不喜歡,但又好像離不開。這裡的人,好處與壞處都是一樣,我們很實務、能幹,一個打十個,但這種實幹能否讓我們學習看遠一點,多一點承擔,卻又未必。」話至此,她似是在斟酌用詞,思考片刻後說,「簡單講,有時我覺得香港人冇乜志氣,比較功利短視,很少去主動創造。我們適應能力很強,但總是去適應別人,卻不懂反過來創造自己。」回歸成書起點,張婉雯強調追星亦需志氣。「不要盲目崇拜一個人。你去追星,代表那個星擁有你羨慕、吸引的特質,既然他/她那麼好,不如想想你如何可以和他/她一樣好。例如你覺得張國榮好百變、好大膽、好靚,就嘗試基於自己擁有的條件,盡量做到最好,發掘屬於自己的東西,創造自己,這就是我說的志氣。」張婉雯續說,有「心」其實很奢侈,大部分人的生活就只是上班下班,回家看電視,「但嘗試做喜歡做的事,為生活找一個錨,有餘力就對身邊人好一點,就是保存心的方法。」


告訴世界何謂勇敢


形容《有心人》是追星的「典範」或許並不為過,單看書名彷彿已是最直接的裸露。張婉雯卻分享,書名有過一段小插曲。「起初台灣編輯覺得『有心人』不夠特別,後來才決定沿用。原來台灣出版社會定期跟書店店長見面,推廣一些即將出版的作品,結果店長們卻很喜歡《有心人》這個名字,都說一聽就知道是與張國榮有關。」


張婉雯續笑言,出書非她專業,她無意做意見多多的「西客」,無論書名還是書籍設計,她都沒有太大堅持,「我只提議可以使用紅黑白三色,因為這是我心目中代表張國榮的顏色。」其餘一切事項,她都放手讓出版社處理。最終,內封使用了紅黑二色,封面則由不同照片、物件拼貼而成,最有心思的,是一棵烙印紙上的香港木蘭。「二十張出版」在臉書解釋:香港木蘭具夜開特性,日落後才盛開,但半夜隨即凋零,以致繁衍困難,寓意其獨一無二與珍稀。至於英文書名《Farewell & Together》則出自編輯巧思,結合了《霸王別姬》與《春光乍洩》的英文名;內文的香港街景插圖,亦取自編輯昔時的香港遊景照。


只是,當此書處處強調香港與張國榮,張婉雯又不禁思考:這本書在台灣出版的意義何在?結果編輯的回應是:「你說故事的對象不只是台灣人,張國榮是屬於世界的。」就讓訪問以張婉雯的這句話作結,「其實香港也是屬於世界的,香港的故事應如張國榮一樣,讓世界更多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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