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貓貓的快樂,在於相遇的瞬間。在那無憂無慮的時光,孩童你追我躲,隨意探索,期待著發現與被發現的驚喜。今年「無限亮」將帶來一場別樹一格的童年遊戲,呼應「認識不如感受」的主題,委約廣州舞蹈家何其沃(二高)與素人王澤宇,以內地盲人按摩師的故事為起點,創作結合舞蹈與錄像的作品《躲貓貓》,邀請觀眾親臨虛構的盲人按摩店,在遊戲中尋找、感受視障同伴的世界。陳芷盈
轉化生命的悲傷,回到童年的一場小遊戲
歡樂童趣的躲貓貓,卻源於一個悲傷故事,在這故事裡,一位玩伴永遠躲起來了。疫情期間,二高因舉辦舞蹈工作坊認識了不同參加者,當中有行動不便人士、聽障人士,也有視障人士,驅使他創作了首個共融舞蹈作品。工作坊只有十餘人,成員關係特別親密,可惜表演過後,其中一位視障參加者卻離世了。二高難掩觸動分享,「他叫慧恆,是個樂觀積極的人,後來認識澤宇,才知二人都是朋友。以往我的創作大多圍繞自身,如今因為這件事、這些朋友,我希望做多一點。當『無限亮』邀約我合作時,我就很想創作一個關於視障人士的故事,或許最後一加一可以大於二。」
把傷痛轉化為創作動力,大抵是二高的創作習性。他過往的作品《恭喜發財》、《爛柯:一盅兩件》,取名都生動有趣,二高解釋這或是廣東人的特性,落地開花,富貴榮華,轉念便可自我開解。另一方面,亦是自身性格使然。「我不是那麼嚴肅的人,比較喜歡生活化、隨口噏的東西,好比周星馳的電影。我最近在重聽一些老歌,如鄧寄塵的《鋪草皮》說賭馬輸錢,十分抵死,朋友都笑我老餅,但我就是喜歡去尋找一些已過時或被遺忘的物事。」在電子遊戲氾濫的年代,人人躲在冷冰冰的屏幕下,躲貓貓正是被遺忘了的、有溫度的、充滿身體參與感的遊戲。二高續強調,這是人人都能樂在其中的作品,直言害怕曲高和寡的創作。「讓觀眾進場時沒有負擔很重要,有時我會思考劇場存在的意義、未來的發展,我漸漸覺得,改變可能要由藝術家做起,當代表演應該尋找一個和所有人都能連結的形式。」故二高近年專注於社區推舞蹈實踐,他長駐村落,為村民除草、送齋菜給婆婆,同時頻頻舉辦工作坊,邀請男女老幼接觸舞蹈。
解放身體界限,無非需要一點勇氣
為創作《躲貓貓》,二高特意邀請王澤宇一同舉辦工作坊,邊實踐邊學習。與亞洲許多視障人士一樣,王澤宇曾視盲人按摩為唯一就業選擇,然而近年他毅然踏出舒適圈,加入不同機構,積極推動殘障平權與支持視障人群的社會工作,圍繞觸覺和身體嘗試實驗性創作,又與朋友拍vlog分享視障者的生活。這次他初嘗舞蹈表演,二高笑言可藉機享受按摩,是排練福利。與此同時,王澤宇的經驗也切實地啟發了二高。「澤宇的聽覺、感覺、記憶力都很優秀,他沒有讀過很多書,但他分享的很多東西都讓我大開眼界,這都源於他在工作、社會實踐中的學習。」
如王澤宇教授按摩工作坊期間,便提醒了二高按摩與舞蹈的共通之處。參加者身體形態各異,有曬黑至脫皮的、有皮膚鬆弛的,都一一啟發他們創作。二高說,在按摩的世界,每位客人都是獨一無二,技師會因應客人的身體調整下手力度,「這是澤宇強調的重心,按摩不能死按,而是要靈活地運用整個身體,透過推來轉移重心,時輕時重,這個過程其實很像跳舞。」二人於是生成了一段揉合拍打、推、揉等按摩手法的舞蹈,將於《躲貓貓》演出。
不過,由於王澤宇從未嘗試跳舞,二高坦言花了不少時間尋找彼此的節奏。「比如伸手這個動作,大部分人大致理解伸至甚麼位置、甚麼角度,但澤宇卻沒有延伸的概念,只是單純伸手。」這讓二高陷入掙扎,他的專業告訴自己:跳舞需要修飾、需要標準;但這種修飾卻是殘忍而漫長的,又違背其創作初衷。直至一位瑞士藝術家來舉辦鋼管舞工作坊時,王澤宇以非正規的姿勢爬上鋼管,並成功轉動起來,才讓二高茅塞頓開,明白跳舞無非是一場體驗。「其實跳鋼管舞好暈,幾個人一起在空中轉動的力度很強,隨時會跌下來或被人打倒,但通過這個體驗,我們能了解自己,和自己的身體一起克服挑戰,原來跳舞無非是關於勇氣這回事。」
重新看見他人,更看見自己
勇於打破框架,才能發現更多可能。二高不再拘泥於傳統編舞,更鼓勵王澤宇參與各種活動,如按摩般手法靈巧地投入藝術工作。二高分享,基於過往的機構訓練,起初王澤宇總會正式地為工作坊寫計劃書,逐點列出每個項目的意義,強調共融理念、活動「賣點」。「我告訴他,只需簡單發佈幾張照片,列出活動時間地點便可,澤宇很是懷疑,誰料當日竟來了三十多人。於是他漸漸明白到,不同創作項目可用不同方式處理,這或許是一場溫柔的改變。」又例如,王澤宇起初渴望《躲貓貓》能清楚傳達關於平權、自由等概念,二高便鼓勵他轉化訊息,給予觀眾想像空間,只因他深信這才是「無限亮」的理念。「記得有人在講座問過『無限亮』挑選節目的準則為何,當時項目總監錢佑的回答鏗鏘有力:不因甚麼,只要是好的節目就值得被看見。」
看見他人、與他人相遇,正是《躲貓貓》的創作初衷。在長約60分鐘的互動演出中,觀眾將在虛構的按摩店內尋找不曾看見的故事,從影像、聲音和文本了解視障群體的日常生活與就業情況,聆聽他們分享對家鄉的記憶與遷徙的經歷,並走進投影下打造的互動演區,感受別開生面的沉浸式舞蹈體驗。二高積極創作這種跨媒體的「合成現場」作品,邀請不同藝術家創作,只因他認為「完整」的個體,需要很多他者來建立。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唯有與他人連結,才能看見更好的自己。因此,《躲貓貓》更設有獨特的「觀察者」角色,有來自北京舞蹈學院、英國殘疾藝術、社會學等不同背景的學者,觀察《躲貓貓》的整個創作過程,適時給予意見,或分享外國的經驗,互相交流學習。
人人都能躲貓貓,快樂做大喊包
誠如二高強調,藝術不應閉門造車,而應保持開放,連結最多的觀眾。二高回憶,過往曾有朋友的母親不願觀看某些表演,只因害怕議題過於沉重,「睇呢啲嘢會喊」。因此,二高認為藝術家的角色是要教育觀眾,「喊是自然的,甚至是積極的態度。」《躲貓貓》希望觀眾放下對無障礙表演的刻板印象,例如王澤宇曾分享有趣的按摩經驗——與所有打工仔一樣,盲人按摩師亦會偷懶,趁客人睡著時從疲勞的工作中喘息片刻。這些故事有笑有淚,都是人生必經,大可坦然面對。
躲貓貓,一直都與消除恐懼有關。它是人類第一個體驗的遊戲,更是人類第一個理解的笑話——成人以雙手遮臉後拿開,假裝消失後出現,嬰兒於是明白到,毋需恐慌,只是一場玩笑,隨即破涕為笑。就這樣,我們學會人生如遊戲,不妨盡情投入,快樂做大喊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