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園變形記

散文 | by  曾繁裕 | 2025-08-15

蝜蝂是種迷人的古代昆蟲,唐代昆蟲學家柳宗元曾為牠立傳,謂之:「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意思是牠喜歡不斷把遇到的東西背上,背到不能承受也不會停止,隱喻味道實在濃烈。


中學時候愛上觀蝶,也會觀鳥,因為蝴蝶屬鱗翅目,所以遇過有人說我「羽毛鱗翅」。當蝴蝶是主角時,發現別的昆蟲是困難的,而當佔有慾大於迷醉時,有些人的目光倒會散焦,從香港已記錄的二百多種蝴蝶的領域擴展至九千種昆蟲的、於城市人而言屬於微生物的廣袤世界。


從前幾乎每周都去鳳園觀蝶,若在盛夏,每次都能數上四五十種蝴蝶,總會盡力用DC仔和紙筆記錄,遇到過於常見的,比如珂環蛺蝶、東方菜粉蝶、小眉眼蝶、玉帶鳳蝶、酢醬灰蝶之類,往往不屑一顧。如碰到外型吸引的昆蟲,像龍眼雞、海南亞春蜓、黃紋鋸鍬型蟲等,都會盡力收進「精靈球」。至於蝜蝂,一直未見,是因為不知道牠的樣貌?牠太小,小得無法用肉眼觀察?還是因為牠太醜,又或太平凡?


或者牠是形而上的,而哲學家維根斯坦說過:「對於不能言說的事物,必須保持沉默。」


在我仍然熱愛蝴蝶但已很少到鳳園的日子,即是近來,因為一點共同的失意事,跟文律相約了一次,散散心。


雖然喜歡生態和創作,但對於生態寫作,實在沒太大興致,我甚至只翻過法布爾經典的《昆蟲記》的頭幾頁,也只僅僅知道吳明益的《迷蝶誌》和《蝶道》的標題。而文律比我積極得多,努力學習辨別品種、購買強勁攝影器材之餘,還向語常會申請基金,推動中學生書寫和閱讀與蝴蝶相關的文學作品,也親身實踐。受他影響,我才在上年跟丹麥學者朋友山遊後寫下〈蝴蝶過處〉這煞有介事的散文,權充教材。


九時許的陽光下,文律白得發光,像天使,而常在東南亞被誤認是本地人的我像個不同物種。


涉足邊緣,古家園已不像從前般物種豐富,任人免費行逛也可十分滿意,倒有點像何其芳筆下的荒原,因此我們很快便進寄主植物與蜜源植物密植的保育區。


在文律不留意的時候,我看到一隻半身赤裸的巨蟲跌倒,好心的攝影師兄扶起牠,且問牠怎樣,遲鈍的我則在他把牠半扶直的時候問需否幫忙。那陣時,我不知道,原來蝜蝂在眼前,因為普通不過。


木蘭青鳳蝶躍於白花鬼針草叢間,我認出牠來,文律把牠攝進記憶卡裡,說今天有牠就已經夠了。在我的記憶中,牠頻繁出現,以致像見到老朋友,難以領會別人為何對牠如此興奮,有點像今天的靈修經文,一些猶太人說耶穌不就是約瑟的兒子嘛,我們都認識他的父母,沒甚麼特別的。然後,我說起曾在大埔滘的烽火瞭望台遇過罕有的寬帶青鳳蝶,帶點物種歧視的意味。如此暗地裡藉稀有程度區分種姓的情況還有別的,而文律都一聽置之,以至我忽然想起便說:「從前A-level中國文化篇章會提及中西方差異,像我這種常要分辨和記住名字的,是要征服自然,而你比較像中國從前的人,不會勉強記住,欣賞一下就好。」


沿狹窄的山徑迴行,我們談到大學體制的問題,文律說起漢武帝以來的「儒表法裡」,而我說現在倒有點「法表法裡」了。或許人類世界從來如此,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往往要先滿足別人認為更有意義的要求,比較幸運的是,他將把蝴蝶寫作拓展至昆蟲寫作的計劃,似乎可以一雞兩味。在我羨慕之餘,不禁有點夾雜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地籌算如何寫一篇關於昆蟲的散文。這時,翅膀和軀干豔紅得像鮮血的網脈蜻發光,像天使,我趕快用快門把牠記錄下來,彷彿只要留住牠片刻的影像就能留住上帝給世人的恩典。然後,還有需要查圖鑑才能悉知品種的黃蜂,我都把牠背到肩上……


「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傳道書》1:14)

文律說起虛無主義味道比莊子〈逍遙遊〉還濃的《傳道書》,然後我們都在保育中心旁的小花園追攝腹部也是鮮血般發光的紅珠鳳蝶。雨驟大驟小,我們好幾次躲回中心前的小簷蓬下,像游擊戰,但牠根本視我們為無物,驕傲地低航接高躍,讓我們受惑於牠滂沱地灑下的假希望。終於,文律說:「過了這場雨,我們便去食飯。」


穿林打葉,來到最後,我們以為行裝被好心的職員因怕雨滴而收去,然而,事情比我們的設想複雜。


有些職員和文律上山,有些查閉路電視,中心負責人Colleen則往小巴站去。過了平靜的一會,Colleen來電,我和文律便急奔出去,在路邊,她站著,巨大的蝜蝂幼蟲在她對面坐著,身邊是散落在雜草間的硬卡和空銀包。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牠竟穿著我很久以前在U記購買、打算觀蝶後替換的T恤。在牠既堅持沒偷竊又說已經把所有歸還給我們的矛盾之間,他打算把T恤脫下,說:「比返你囉!」為免白髮蒼蒼、肥肉下垂的他露體,我請牠穿回,但牠卻把T恤前後穿反了。


點算一輪後,我發現八達通不見了,或許由於卡上有我的頭像,牠翻找一輪後,便遞上,還讓我拍照。然而由於鈔票沒記認,牠始終堅持牠的鈔票是牠的,寧願我們報警。於是,文律便非常老師心腸地勸說:「你都一把年紀,如果讓你的家人知道,他們會怎樣想,一定很傷心……如果你把現金還給我的朋友,我們可以比較簡單地處理。」但牠堅持,像個一旦未被識破就一直撒謊和死口不認的屁孩,我想起了小時候:把通告上步行籌款的金額用鉛筆從$50改為$40,然後到小食部買了一盒黑加侖子味紙包飲品,再把零錢交給同校的姐姐,然後……


常用來嚇細路的警車來了,我們因久等而多看到強健的鶴頂粉蝶。


經驗老到、容顏頗像馬雲的警員在盤問後解釋,牠有點問題,倘若願意把錢交出來的話,可以考慮放過牠;當然,如今證據充足,也一定可以嚴正處理。


由我們決定。


這似乎非常沉重,但我們都沒覺得非常沉重,幸好我和文律下午都難得沒事,文律還打趣說這是很好的人生體驗,可成為創作題材,跟學生分享,而我也有點獵奇的意慾,想看看現實將怎樣以迂回而難料的路徑發展。


最後,不算太出人意料。我們第一次坐上警車,直等到牠女兒到來,如果這是虛構的小說,她會說:「阿爸,你為甚麼偷人家的東西,我們又不是沒錢給你用,快點還給他們吧!」事實上,牠的確不窮,有新款iphone和俗稱「大炮」、價值高昂的單鏡反光相機,而另一事實是,穿戴時尚的她從紅色市區的士下來後,一臉輕鬆,不像傳統中國誅連九族文化下的女兒。她簡潔地說「對不起」,露出「帶給大家麻煩」的表情,呼應了她在電話跟警員說她昨天才跟父親看了精神科醫生的意思,隨之便往銀包掏鈔票,而她父親一直沒悔意,保持不敗。


在回陽的天空下,蝜蝂接下來怎樣,我們都不知道,因為我們還要像玩俄羅斯方塊般顧好不斷砸往頭頂的奇形怪狀。或許,如果牠可以選擇自己要背負甚麼,即使承重至腰板折斷,也是幸福的,而倘若到了從心所欲可逾矩的境界,也很幸福,因為牠已經承受太多,世界會對牠寬容的。


當我和文律因錯過午餐時段而坐在日式餐廳的迴轉帶旁時,話題已跟昆蟲無關。碟子像急車駛至,我忽因得悉計劃書撰寫的小竅門而興奮,大概比大啖生肉這種自然不過的行為恐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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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

基督徒。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學界走卒,文學編輯。曾獲些文學獎,作品見於《字花》、《聲韻詩刊》、《香港01》、《香港文學》、《香港作家》、《大頭菜文藝月刊》等,已出版小說《日日》、《低水平愛情》、《無聲的愛慾與虛無》和《後人類時代的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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