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過處

散文 | by  曾繁裕 | 2024-08-16

莫來山是丹麥的最高峰,僅海拔171米,那片斯堪的納維亞原野,長滿勁風、柔草與水道的想像,有廣無高。


從哥本哈根來的阿寶乘觀光車,自地平面到達海拔550米的觀音山頂,頂上有一座半圓壇,豎著一尊比人低矮的石觀音。往後繞,是一道樹冠壓迫的小徑,向外是群山抱擁的林村谷,有麻鷹偶爾盤旋,往內枝蕨橫生,靜中有動。


他定睛於幻紫斑蛺蝶,牠褐色帶碎白點的翅底如枯葉般無奇,但展開的墨黑色如宇宙的底蘊,讓四塊圍著金屬藍的白斑如彗星般燦眼。繞著盤旋,偶爾展翅佇立,牠以微小的身軀招搖,在龐大生物之間傲慢地尋找伴侶。


「不同蝴蝶有不同性格,這算是比較易拍照的一種。」

「甚麼意思?」

「有些喜歡停在樹葉,有些停在花,有些飛不停,有些一飛就不見了,有些飛完會回來。你看牠離開後還會回來,因為這是牠的地盤。」


認真的他於是入定,躬身,像向大自然致敬,緊握電話,盡量減少呼吸時的身體擺動和氣流,拍下一張又一張。蘇姍.桑塔說過,攝影是我們把現實據為己有的方式。天人合一了三四分鐘,他終於可以把幻紫斑蛺蝶帶回北歐,向他的兒女炫耀。


有些蝴蝶,尤其蛺蝶,特別熱衷於登峰,在那裡羽化、求偶、擊退敵人,然後讓生命在最高點躍進死亡。我和阿寶,從旅程開始不久,就不斷下坡,談及種種學界的怪現狀,我們都不想按扭曲的要求進化,比如以某種美國學界牽引的定式密集引用與造命題地寫作、兼顧一系列申請基金與出版專著的操作……阿寶比較幸運,(或許「幸運」是學術人在知識競賽中的關鍵詞)居於大學附近,雖然很早起床但只工作到下午四時,可跟父母和子女度時間。


有白斑的黑蝴蝶飛過,我用電話找出玉斑鳳蝶的圖給他看,有白帶的黑蝴蝶飛過,我用電話找出玉帶鳳蝶的圖給他看,我們又觀賞了青鳳蝶、統帥青鳳蝶、巴黎翠鳳蝶、古樓娜灰蝶、鉤翅眼蛺蝶、小豹律蛺蝶、 散紋盛蛺蝶、虎斑蝶、藍點紫斑蝶和青斑蝶,我還考他剛拍攝的是小眉眼蝶還是平頂眉眼蝶,分別只在上翅翅緣是圓角還是直線。為甚麼我對名字、分類、特徵如此執著?大概中六時候,經常待在鳳園,那是蝴蝶物種豐富的保育區,買了圖鑑,光在那裡修練,就可以紀錄百多種,然後代表學校,跟三人組隊參加全港觀蝶比賽,結果在決賽當日看到72種,就得了總冠軍。現在回想,原來生物的偶然去來和集聚,可以構成無中生有的成就感,且影響興趣的格局。或者,不懂辨認而只純粹欣賞的人是幸福的,這或許可扣連我們在山腳的對話。當談起余光中式散文與現在的散文潮流時,我說教學上偏向後者,因為前者太虛、言之無物、放諸四海皆適,阿寶說,有學者統計過,現代的文學作品更多「準確」而非「抽象」的用字。大概,世界都在追求實實在在的掌握,而實實在在之中,無以名狀的某些感覺已然消逝。在阿寶去洗手間時,裳鳳蝶帶著牠的螢黃下擺劃天而過,色澤比太陽還要結實和光亮,那是我最喜愛的蝴蝶,但在我向阿寶解釋牠是全港最大的鳳蝶時,似乎完全無法表達對牠的喜愛,而與牠結緣的、模糊的炎夏也已蒸發得不留記憶的骨骼。


時值三點,我們商議會否去梧桐寨,他說好,便去了。按網上資料,那裡有井底瀑、中瀑、主瀑和散髮瀑,走畢全程需時三至四小時,難度在五星中有「三星」(後來發現有網站標為「困難」);按印象,只是一路走一路走,唯獨往主瀑需時較多。在行山的初段,我仍有閒情跟阿寶介紹橙粉蝶,在井底瀑停歇時說眼前高躍的鶴頂粉蝶是全港最大的粉蝶,但當我們決定由中瀑繼續前進而非沿路折返時,我便漸發現自己老了,老的是體力也是心態,十多年前,在馬鞍山與牛岬山之間見過一位白髮仙人,踩雲般飛快,完全年輕,如今,我正在不斷壓胯往上登至拐角卻發現原來未到時,快要崩潰。出於夾公仔的阿Q精神,覺得愈夾不到就愈要投放沉沒成本,空掉的腰便仍往前躬、大腿機械般擺動,像朝聖般向無窮的山體不斷膜拜,暴汗如祭下烈酒。


在觀音山的全景前,我跟阿寶說:「最好的尚未到來。」此時,他領在老人前面,雖有些期待,但多少有點尷尬吧,然而,他還可表情嚴肅地開玩笑,讓氣氛始終輕鬆如雨後的清晨。


主瀑像蝴蝶,飛藏在某角落,不時移動位置,而把尋幽者吞進枝葉與礫石之間的深山,像幻變的結界,使我們快要無聲息地化成淡霧。


「你先走吧,看完回來跟我會合就可以,因為我之前已經看過了。」閃現的話沒說出口,也許包含殘餘的好勝衝動和陪別人達成目標的意欲,然後,終於,35米高的水從天滾滾不絕劈下,聲勢粗宏,我說:「最好的,就在這裡。」我們大概都有點感動,拍照留念後,回去的下坡路,簡單得多。


阿寶沒太多對大自然的感言,我們一直談的都是香港與丹麥的比較、彼此的家庭、看過的書和外人覺得無甚趣味的學術話題。他不算內向,但喜歡少人、深入的交往,這讓我們的相遇,勝過在大派對跟每個人點頭。


也許我們由始至終不絕的對話,都像消逝的飛蝶和水滴。這次五年多後、幾千公里的接合,雖然短暫,瀑布也不會為我們誌記,但我們都會因為依稀記得而期待重逢。


歸去後,我把我們賞過的蝴蝶的中英名和拉丁文學名一併發給他,然後回到偶爾、簡短地回覆對方的常態。數周後,他發來一張蝴蝶標本的照片,附上一句:「Butterflies from natural history museum in Berlin」翌日,我回了一句:「That’s amazing. I can see the species you watched in HK!!」對話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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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

基督徒。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學界走卒,文學編輯。曾獲些文學獎,作品見於《字花》、《聲韻詩刊》、《香港01》、《香港文學》、《香港作家》、《大頭菜文藝月刊》等,已出版小說《日日》、《低水平愛情》、《無聲的愛慾與虛無》和《後人類時代的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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