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蹤已經十八天,毋需報警,因一直與父親保持聯絡。完成副學士最後一份功課後一天,她留下玻璃鞋和一封信,說肚裡養著已婚愛人的私子,因此跟愛人私奔了,到湖南做私煙生意。父親在whatsapp說:「你有書讀就返來讀。」意思是,接送回家的南瓜車逾時不候。
她有姊妹各一,學業成績像三隻小豬的排列:她只有建木屋的智慧和勤力,而姊姊已投身於化妝品業,把自己鎖在狹窄的禾稈牆和重覆的推銷語句;妹妹則在Band 1中學塗泥疊磚,經營她做營養師的理想。她們都不知道,原來大灰狼一直養在屋內。
多雲無雨的夜裡,父親酒醉而歸,賴在沙發上,偶爾嗥叫,碎唸甜言密語。這種情節,自姊姊說要搬往男友家後,愈漸頻密。然而,他的失常沒繫上大事件,他仍是個只懂付出家用和小道理、無足輕重的小男人。
酷熱的室內,昆蟲興旺,腐爛的氣味不斷蒸騰而上,她躺著,不斷眨眼,用毛巾擦頸上的汗。男友未歸,她跟父親說其實她被男友禁錮了,被迫接客,接得之前提及的私生子都掉了,男友生意還好,打算從香港接些丸到那邊的夜店賣。父親已讀不回,她幻想父親穿著透明的新衣,在陌生女人的床上嘆息。
考文憑試那年,考過高考的姊姊跟她說她和她一樣,不是讀書材料,別白費心機。結果,她一步一步,卡進副學士與學士之間。爛掉的成績,像個贅在頸項的癭瘤,沉重而礙眼。她一直向父親謊稱自己大有可能升讀學士,難怪木鼻子一天比一天長。
父親不知道,她離家只源於一次警鐘誤鳴。那天她在大埔公共圖書館寫畢業論文,工作了二十分鐘後,警鐘便響起,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她憤怒,覺得那警鐘就像叫「狼來了」的牧童,以演習的名義,愚弄公眾,因此不願離開。她躲進自修室管理員的櫃檯,窺見一個急走的老婦摔倒地上,仍急著要走,她便決定離家了。
在父親的想像中,她相安無事,每天吃喝閒散,等他跟她議和。上年盛夏,她在長洲的渡假屋歎著冷氣,說自己跟壞朋友在東莞夜場協助販毒,被逮到公安廳,他不緊張,但還是加她零用錢了事。
她的書櫃主要置放護膚品和化妝品,樣品是姊姊送的,其他是勉強買的。有兩本童話故事書,疊在易容的液體下,像睡美人。她久未用她的手親吻它們,讓它們的故事從夢裡甦醒,召喚她遙遠的童年。
在她的想像中,父親懷疑她真的愈學愈壞,待在長洲渡假屋不過是藉口以外的藉口。或許他已漸漸心死,對於她能重回他所期望的正軌,只餘奢望。如果她重覆犯錯,便可讓父親認同她是個壞孩子,她很樂意。她要的不是養育之恩,而是嚴厲的否定和鄙視。
讀幼稚園的時候,她有一雙雪白的綁帶運動鞋,父親說:「我沒甚麼可以教你,就教你綁鞋帶。」她到小學才發現,原來父親也綁不好自己的鞋帶,他工地鞋上的蝶翅總是一大一小,飛不起。
那雙綁帶運動鞋後來不合穿,給妹妹了,直至它骯髒、破損才丟棄。她不曾想過,每事每物都有寓意,像她看過的童話故事。在她的理想中,父親內斂而非不顧家,可以寬恕她接二連三的放任。而在父親的理想中,她可以客氣地跟他說話,並給他一個養老的承諾。他們的理想都非常模糊,被一件件不能藉問答澄清的誤解堵住,一直破損下去。
她失蹤已經三十二天,院校已在網上公佈學生成績。父親收到他二女的訊息,知道她死了,死因是生吞白粉。根據常識,死人無法發訊息,因此父親不肯定她真的死了,還是惡作劇。他走進她的房間,掃視到《格林童話》和《令人驚慄的格林童話》,沒注意。一團瑟縮枕頭底下的黑珠片晚裝裙被他抽起來、一抖,簡約的記憶給抖了出來:它曾瑟縮於她大手袋的夾層。
那晚裝裙有二女身體的形狀,被她神秘地穿上、洗滌、掠乾並藏匿。它害羞而沉默,讓他開始擔心她跟他大女一樣,確要逃離這家庭單調的格局。
翌日,父親收到一封給她二女的信,他拆了,關於會員優惠。回到地盤,聽說守門八年的黑柴被餵了老鼠藥,奄奄一息,工友說狗死如燈滅,不用介懷。
她和父親最大的分歧是,應否讓生活平淡地重覆下去。她竭力地大叫「狼來了」,希望狼真的來了,可惜父親只願一切是無傷大雅的謊言,寧願白上山一趟。
死去的人給父親發訊息,說她其實在工作假期,會定時寄家用回去。父親回覆:「今天地盤死了隻狗,心情不好,之後再說。」她滿意他的回覆,甘願做一條死了的不忠狗。
戴上一頂小紅帽後,她燃起一根煙,試抽一口,忍著沒嗆出來。煙蒂掉地,她的木屋便失火,燒得熊熊烈烈。玻璃鞋盛載的提示,不夠撲滅漫山的大火。童話故事繼續,她永永遠遠快快樂樂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