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看到一則租屋信息:北京朝陽區安徒生花園,南北向,兩居現代化裝修,僅售2800萬。看到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高檔小區,不知道童話作家安徒生會做何感想?實際上,安徒生常年在德國、意大利、馬耳他、希臘等各國漂泊、旅居,租屋是常態,而那個溫暖堅固的家、家中等候他歸來的妻孩,對他而言可能只是〈賣火柴的小女孩〉中因過於寒冷而產生的幻象。
難忘初戀,書信貼身珍藏至離世
1875年八月,獨身的安徒生在一所名為Rolighed(平靜)的屋子裡去世。據聞去世前,他的頸項見還掛著一個小瓶子,瓶子裡塞著的是初戀情人莉葆‧沃依特(Riborg Voigt)寄給他的信件,可見安徒生對這段感情的珍視。
時間倒回至1830年,甫開始旅行的安徒生經過日德蘭半島,應友人之邀住進一棟郊外別墅。機緣巧合下,他在此認識了莉葆,立刻對她產生情愫並寫信表白。吉瑟拉‧培雷特編的《安徒生日記》中,我們可以讀到安徒生在經歷初戀時,激動而近乎失控的感情狀態:「全能的神呀!我只能倚賴你,你左右我的命運,我只能獻身於你!許配我一個合當的人!許配我一名新娘!我熱血沸騰,渴求愛情,如同我的心靈般!」
然而早有婚約的莉葆拒絕了作家的追求,更於次年結了婚,對此安徒生傷心不已。1843年他寫下的童話故事〈戀人〉,多被認為是對這段關係的映射。故事中,一個其貌不揚的陀螺愛上美麗的皮球,而皮球卻宣稱自己已與燕子訂婚,某日突然飛高、不見了。後來陀螺被染成好看的金色,因為意外跌入骯髒的水槽、卻重又與皮球相遇,它看著青春不再、被垃圾堆摧殘的皮球,不發一聲。故事的結尾,金陀螺被主人撿了回去,而「陀螺也不再說球是他的戀人了,因為當愛的人在屋頂上的水槽裡待了五年,並且弄得全身透濕時,愛情也就消逝了。是的,當人們在垃圾箱裡看見她時,誰都沒有認出她。」
何等的絕望才讓安徒生寫下這個悲傷(甚至帶有一些報復意味)的結尾?2014年,丹麥媒體The Local報導,莉葆的曾孫去世後,其朋友在遺物中發現一封語氣熱烈、深情款款的信,正是在她結婚之後,安徒生仍處於熱烈而絕望的單戀情緒的明證。這也是纏困其一生、驅動他創作的情愫。
(莉葆‧沃依特 Riborg Voigt肖像)
最慘莫過暗戀對象都去結婚
莉葆之後,安徒生也曾與對幾個女孩(也有男孩)萌生愛意,但不幸的是,她們都很快步入婚姻世界。
失戀期,安徒生常與資助人的女兒露易絲·科林(Louise Collin)吐露心事,因而慢慢產生了曖昧情愫。然而女孩的家人卻立下防線,並且很快地,露易絲就與門當戶對的律師訂下婚約,兩人感情慢慢疏遠。再後來,他又愛上了恩師奧斯特的女兒蘇菲‧奧斯特(Sophie Orsted),卻因自己的普通樣貌、貧窮家底(現在還多稱他為「鞋匠的兒子」)而感到自卑。他在日記中寫道:
「整個晚上我都在思索此事(求婚),那將會是個錯誤,因為我這麼窮…… 此刻我回到家裡,孑然一身。——孑然一身!而且將永遠如此!……我將終身不婚,再沒有少女更適合我,我將要孤老一生。喔,昨天我還是少年郎——今晚我已成為老翁!願神賜福予妳,鍾愛的蘇菲,妳將永遠無法得知,若我是富貴之人,與妳攜手度日將會何等幸福!」
最終性格羞澀的安徒生仍未能邁開一步,向其表達愛意與結婚的意願。安徒生為數不多的詩歌作品中,有一首《茅屋》,或承載了他關於貧窮之中也能獲得幸福的想象:
在浪花沖打的海岸上,
有間孤寂的小茅屋,
一望遼闊無邊無際,
沒有一棵樹木。
……
這茅屋又小又破爛,
佇立在岸上多孤單,
但裡面有著最大的幸福,
因為有愛人作伴。
而在現實生活中,安徒生與他破爛的茅屋,卻永恆佇立於孤島上,沒有幸福的人得以入住。〈老約翰妮講的故事〉中,愛爾茜與拉斯木斯互生愛意,穷困的拉斯木斯卻從未向她表白。「『這又有什麼用呢?』他想。『她的父親為她找有錢的人,而我沒有錢。最好的辦法是離開此地!』」這一番對話,不知又在安徒生的心中上演過多少遍呢?
(1836年,Christian Albrecht Jensen繪安徒生像)
單戀基因,自慰之謎
1845年,柏林,安徒生與認識已久的瑞典女歌星珍妮·林德(Jenny Lind)重遇,再一次陷入漫無邊際的單戀之中。珍妮並不平凡,她與德國的亨莉埃蒂·松塔(Henriette Sontag)、義大利的阿德琳娜·帕蒂(Adelina Patti)並稱十九世紀三大夜鶯,肖像畫記載也顯示出她的高貴美麗,然而她貧窮的出身,卻讓習慣了自卑的安徒生不再介懷自己的身份。但儘管兩人在藝術上有十分深入的討論,珍妮還是沒有接受安徒生的愛意。
據安徒生日記記載,兩人本來約定一同度過1945年的聖誕節,然而珍妮卻爽約,這也讓安徒生激烈的愛意轉化為更濃烈的絕望:
「我的胸中曾充滿她的倩影──但我已不再愛她!在柏林她利用冰冷的刀子在我生病的肉塊上宰割!她究竟有什麼想法,為何對我不理不睬……『我不恨您,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您。』她曾說過這句話,當時我不懂話的含意,如今我終於懂了。」
(珍妮·林德 Jenny Lind)
通過書信日記來看,安徒生的暗戀總是澎湃而過激,是一個活在愛情的想象之中、想表達卻又失語的困頓者。有傳言安徒生總是在見完女孩之後回家手淫,但一生從未經歷過性關係。雖然傳言難辨真假,但他的日記中確實常常出現陰莖疼痛的字眼,也隱藏著不少自慰的意象:「我熱血沸騰,頭痛,血湧進我的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激情驅使我走出門外。我不知自己要去哪兒,但是我......坐在海邊的一塊石頭上,漲潮了,紅色的火焰沿維蘇威奔流而下。我往回走時,兩個男人跟了上來,問我要不要女人。不,不要!我大喊,然而回家一頭扎進了水里。」那緒索斯(Narcissus)的自戀情結畢現。究竟他是沉溺於單戀,還是與自己(或自己的想象)相戀?也許並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在〈堅定的錫兵〉這則故事裡,一個單腿錫兵玩偶暗戀上一位紙舞姬,只因紙舞姬保持著舞蹈動作,看起來也和自己一樣只有一條腿,而最後兩人都被扔進了焚燒爐——
「現在錫兵站在了紅紅的火焰中。他感到了一股可怕的熱量,但是他不知道這熱量是出自爐中的火焰呢,還是出自他心中的愛情。他看到自己的制服失去了光彩,但誰也不知道它是在長途旅行中失去的呢,還是因為他的悲傷 ……第二天,女僕在灰燼中發現了他,有一顆小小的錫心的形狀。那位漂亮的舞蹈家甚麼也沒留下,除了那金屬片做的玫瑰,它已燒得像煤塊那麼黑。」
猛烈的愛意,持續的孤獨,都是可怕的熱量。當熱力散盡,灰燼中留下來的,只是一顆堅實不破的、卻又脆弱不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