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動物園】周夢蝶︰獨身也可是情僧

單身動物園 | by  ksiem-cheung | 2018-11-11

1959年某日,武昌街一段七號明星咖啡屋的樓下,一個專賣「高濃度文學書」的小書攤開始固定出現。擺攤者正是詩人周夢蝶,身形瘦削的他總是獨自來往,穿梭於形形色色的作家、藝術家之間(白先勇、施叔青、隱地都常常光顧這裡)。他的到來「餵飽」了不少文學愛好者,也讓更多藝文人士在二樓、三樓的咖啡店聚集。周公之孤獨與眾人熱鬧相照,也令這裡成為著名的「台北文化風景線」。


可惜觀世音不嫁人

紀錄片《化城再來人》上映,不少讀者都對周夢蝶單薄而孤決的身影印象深刻。其實早在17歲時,他已奉母命成婚,並生有兩子一女。此後他在戰亂中輟學、加入青年軍、又隨軍隊赴台,一直是孤身一人。直到1996年,周夢蝶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回鄉探親,然而彼時物是人非:寡母早已身故,妻子、次子都早已往生,期間又遭逢長子病故,親人所剩無幾。自此之後,他再未曾返鄉。


常自嘲福薄的周夢蝶,苛刻地限制自己對於物質的享受,住簡樸小屋、吃冷粥花生米度日。然而對於愛情和婚姻,他卻要求甚高——台北藝大教授陳玲玲在日記中記載了周公所言:「我到今天還是自己一個人,並不是真的討不到老婆,而是,如果真被我考慮作太太的,我就會嚴格地要求,這裡那裡,這樣那樣。別看我平時蠻寬厚,到時可真變成暴君了。」這孤獨國的帝皇,對於情愛關係的理解或許更為深切:「我要的女人必須是完美的,世界上只有觀世音完美,而觀世音是不嫁人的(南懷瑾批,癡狂中打滾)。我可以說是一點條件也沒的人,卻要求完美的對象,可說很可笑。」真是認真嚴肅的自嘲,別人做不來的;而即便是狂想,也從狂想中探出觸角,試圖邁向愛情的多重意義。


不禁想起一段周夢蝶與三毛的軼事——某日兩人相談至午夜,因時間太晚了,三毛的母親勸周夢蝶回家,三毛卻在門口堵住意欲離開的周。經過許久的僵持,周夢蝶終於得以離開時,卻聽見了三毛摔門的巨響,這讓他產生「深惡痛絕」的感受。不知道這深惡痛絕,是否也源自關係中的諸多波折與「不完美」呢?


周公曾在與人書信中,多次提到自己對男女感情的想法,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紅豆論」:「男女之事。大智度論以為:就像一大筐黃豆裡面,碰巧有那麼兩顆紅豆;而且,這兩顆紅豆,碰巧不前不後,不左不右,肩挨肩,面對面的擠壓在一起……你想這兩顆『幸運的紅豆』,他們會相互引以為慰,為樂;為愛,為苦呢?抑或,如雪之與月,足之與履,初無感於近遠、滑澀、向背之別異呢?」兩顆紅豆的比喻,恰恰能映照出情感中機遇因緣、苦樂扶持等多種引線的交疊,也是另一種通達。


賈寶玉般的情書王子

雖然周夢蝶一生清貧、沒有豐厚的物質生活,許多人還是拿他與《紅樓夢》中賈寶玉作比,因的就是一種易與女子親近而不煩膩的氣質。(用今天的話來說,或是撩妹達人?)作家傅月庵曾在紀念文中回想一次拜訪周夢蝶的經歷,其中幾位「沒大沒小」的女生追問周公情史,他也開心地拿出一個鐵皮盒子,展現從前女孩們寫給他的信件,又一一講述每一件情事。事後傅先生感歎道:「九十多歲老先生,一整個就是寶二爺怡紅公子模樣。也曾問過周公,為何喜歡親近女生?他低頭沉思了,答案依然很《紅樓夢》:『女兒是水做成的。清爽!』再問他,是否真跟哪一位談過戀愛?他閉目沉思半晌,睜開眼睛,靦腆笑了,終不說破。」


或許這種不說破的神秘感,讓獨身蒙上一層粉紗,也令周夢蝶更為迷人。他的書信,尤其是「情信」,眾所周知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在信件〈致王穗華〉中,周公展現獨特又深切的思念方式:「即使在讀著你的明信片(右上角貼著藍紅白三色美國國旗的郵票)的此刻,我依然不以為你已離開了台北,已離開了將近七個星期之久。真的,我覺得,就在我 說『真的,我覺得』的此刻,我覺得,你就坐在我眼前,對面——明星三樓左後方靠牆,最後一個座位上——壁上檸檬黃的燈光照著;窗外濛濛的雨色靜默著; 那邊城隍廟屋頂上的避雷針,倒豎蜻蜓似的。這一切,都和以前一樣。甚至你聲聲如碎琉璃的Yes 和OK,也會無端自耳畔響起,歷歷可聞。」距離在豐盈的氣味景緻與想象之間,時而拉開時而收攏;碎細的Yes和OK,把慢慢思愁鑿入心坎了。


而另一封寫給三年未見朋友的信,更是從一次公車上的誤認說起。當周夢蝶將公車上將妙齡女子誤以為是收信人,錯拍肩膀而心意繚亂時,刻意按下車鈴而讓對方再看自己一眼。末了更引用《秋燈瑣憶》作者蔣坦的一首詞:「妝閣夜呼廬,燭影闌干背,六個幺兒六個窩,個個都成對。藉問阿誰贏?莫是清溪妹。賺得迴頭一顧乎?試報說:金釵墜!」讀來令人臉紅心跳!


而公車事件的最後,是周公忽然醒過神來,重又暗暗提醒自己:「福不可享盡,巧不可使盡」便速速下車。但下車之後,他又「不敢回顧,生怕看到那人,卻有生怕看不到那人……」糾結而複雜的情緒,將情書層次推向新高度。


一代情僧,孤獨其實不孤獨

周夢蝶的女性緣一直很好。據說自他年輕擺書攤起,總有女生圍來與他探討心事。周公會傾聽她們的感情紛爭,每每開示一二也都中的。《化城再來人》的導演陳傳興教授曾回憶說:「那時我讀輔大,在重慶南路下車後,總要彎去明星咖啡館買個糕點,站在騎樓吃。為的是偷看那些圍在周公書攤的女孩子……那時候我看他看女生的樣子,眼睛瞪這麼大,真是『好色之徒』啊!」


然而如果抵達好色而不再邁前一步的話,周夢蝶的「情詩」也就不會如此耐讀。詩人楊澤曾從〈約會〉一詩中,洞察了他的深情至性的特徵:


總是先我一步

到達

約會的地點

總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為語言

他已及時將我的語言

還原為他的思念


總是從「泉從幾時冷起」聊起

總是從錦葵的徐徐轉向

一直聊到落日啣半規

稻香與蟲鳴齊耳

對面山腰叢樹間

嫋嫋

升起如篆的寒炊


……


雖寫約會,但不是男女之約,而成了每日傍晚與「橋墩」的約會。「蓋已臻宋人所說,理,意,想,自然四種高妙的圓融境」(楊澤)。好色至極,也可轉化為萬物之愛。


「他是詩僧,也是情僧。他的詩裡面充滿了女性的影子……他一生愛過很多女性,非常高潔,柏拉圖式的戀愛。有些女性是感知到的,有些卻假裝不知道,這也是美事。」詩人瘂弦曾經如此評說周夢蝶,「我們對待周夢蝶,要把他當作一個詩人來看,宗教裡的異像,宗教裡的境界,都擴大他的詩境。」周公也曾經將詩歌與宗教的性質作比較:「宗教是素的,詩是葷的。宗教再華麗也是素;詩再沖淡,再質樸也是葷。」畢生於葷素間調配,他精鑄成的詩也許更為異類,但也晉升為一種純粹。


一首十分有名的詩——〈剎那〉,興許能看出宗教與藝術,透過「愛」在其身上迸發的結果:


當我一閃地震慄於

我是在愛著甚麼時,

我覺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鵬翼

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

永恆──

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

地球小如鴿卵,

我輕輕地將它拾起

納入胸懷。


「為愛徬徨,因詩憔悴;隨緣好去,乘願再來。」早年周夢蝶寫下的打油輓聯,誤打誤撞成了人生寫照;瘦削身影又一次孤獨離去時,或許也正是他回來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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