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動物園】施濟美︰東吳莫愁,終身不嫁

單身動物園 | by  Nathanael | 2019-04-10

香港淪喪了,我們怎麼辦?「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甚麼是因,甚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城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一部《傾城之戀》成全了白流蘇,也成全了張愛玲。但並非每個人都如此幸運,同樣成長自充滿動盪的上海社會,時代成就了張愛玲,時代也毀了施濟美。

生日自殺 終年四八
誰是施濟美?從上海培明女子中學升讀東吳大學經濟系,施濟美不但是「東吳系女作家」的領軍人物,四十年代更與張愛玲及蘇青齊名,並稱「三大才女」。1946年,東吳大學某女學生參加《上海文化》月刊舉辦的「你最欽佩的一位作家」活動,「施濟美」三字躍然紙上(當年施濟美只有二十六歲而已!);在後來的「我最愛的一位作家」讀者調查統計中,她更名列第四,緊隨巴金、鄭振鐸及茅盾之後,可見當年她在上海文壇上的地位與名氣。

擁有這樣的名氣,理應也擁有同樣的「能見度」,可惜在網上搜尋器鍵入「中國近代女作家」,張愛玲、蕭紅、蘇青、丁玲、廬隱、蘇雪林、林徽音、冰心……獨獨難見施濟美的影子。那是1966年,施濟美收在家裡的創作被「抄家」,幾乎被洗劫一空,倖存下來的作品寥寥無幾。兩年之後,1968年5月,在她生日當天,施濟美服毒上吊自殺,終年48歲。

那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施濟美被打成「牛鬼蛇神」,大字報上更揭發她是「鴛鴦蝴蝶派」作家,不但遭到紅衛兵毆打侮辱,在學校教書多年的她,後來更遭校方多番刁難,說她一直不結婚,明顯是生活作風有問題,說要給她剃「陰陽頭」。妹妹施濟英後來回憶,記起施濟美有一晚從學校回來後,「臉色蒼白,充滿了憂鬱和絕望」,而那一天,正是施濟美人生最後一個生日。

代寫家書 婚姻夢碎
為甚麼施濟美沒有結婚?如果她一早結了婚的話,不就能避過這一劫了嗎?問題是,施濟美願意結婚嗎?她有可能結婚嗎?也許她曾經想過結婚,只是那個她願意與之同偕白首的人,就在她十九歲那一年,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他是俞允明,是施濟美在上海培明女子中學認識之俞昭明的弟弟。俞昭明是施濟美的一生摯友,因為她施濟美才得以認識俞允明,1937年,她們跟俞允明一起考入了東吳大學,那時施濟美跟俞允明已經是情侶。不久之後,上海淪陷、南京告急,俞允明像其他奔向大後方、投入抗戰的熱血青年一樣,轉學到武漢大學;大學後來又於1938年4月遷往四川樂山,施濟美與俞允明只能靠書信互相連繫。初分離時,俞允明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家裡寫信,每次收到俞允明的來信,施濟美都為他的父母讀信,知道俞允明平安,三人都很寬心。但隨著「8.19大轟炸」發生,三人的美夢頓時粉碎。

「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機轟炸樂山時不幸遇難身亡,希節哀。」遇難前兩個月,俞允明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往家裡寄信了,想不到再收到信的時候,已經是武漢大學發來的壞消息。知道二老年事已高,施濟美不忍他們「白頭人送黑頭人」,為了安撫他們,於是開始模仿俞允明的筆跡寫信給他們,二老信以為真,還繼續拜託施濟美代為回信,才十九歲的施濟美,只能眼淚往心裡流。從此,施濟美穿上清一色的人民裝,戴上寬大的眼鏡,齊耳短髮——「女為悅己者容」,但心愛的人離開了,她再也沒有裝扮的理由與心思,磨滅了個性和特徵,自己是誰都不再重要了。非君不嫁,由十九歲開始,施濟美一直單身至死。

痛恨戰爭 渴求自由
人去樓空,遺作有限,施濟美的名字,就這樣被時代巨輪輾成碎片,難以還原成完整面貌。早在她投身教育行列前,因為作品被批為「小資產階級情調」,施濟美無奈之下毅然擱筆並退出文壇,專心當起了老師來。但歷史對施濟美似乎還是有欠公平。如果她遺下的作品夠多,用今天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小資產階段情調」到底代表甚麼?

莫愁巷恢復舊觀了,它的美早已化為醜惡,它的輝煌消逝,剩下了晦暗陰霾,它的芬芳的神仙氣息風流雲散了,此處既已歸人間掌握,眾神仙又至四海雲遊,當初並非「治外法權」之規定,所以一切完全與人類同化,故有的馨香已經遙遠,這兒只充滿了貧窮、卑陋、醜惡、眼淚,和不快,可憎而又可惡的骯髒氣息;這就是紅塵的味道,人的氣息;因為人的故事就是這樣骯髒的,人的故事就是這樣可憐的,並且人的故事多半是用眼淚寫起來的。——《莫愁巷》

父親施肇夔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回國擔當著名外交家顧維鈞的得力助手,母親王子默熟讀古文詩詞,施濟美出生自書香門弟,文筆固然毋庸置疑,再細讀其作品《莫愁巷》,專橫跋扈的闊人、仰人鼻息的傭人、卑下貧困的妓女……施濟美透過描摹三十位人物,構成一幅鮮活的畫卷,指出現實世界中的莫愁巷不過是人間地獄,跟「莫愁」本義相去甚遠。然而,甚麼是造成人間地獄的原因?無論是《莫愁巷》、《鳳儀園》還是《鬼月》等作品,其實都寄託了施濟美對戰爭的不滿,以及對自由的渴望——戰爭,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場奪去她愛人生命的戰爭,自從俞允明走了之後,她已經明白,人的故事多半是用眼淚寫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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