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身,一個非常現代的概念。對於長期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控制的古人而言,終身不嫁不娶,已經構成了一宗嚴重的罪名。《禮記》道:「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天地萬物陰陽相合,理所當然;朱熹承其思想,《朱子家禮·昏禮》更是為北宋擬寫了詳盡的婚姻制度。然而在這樣的時代裡,詩人林逋竟成漏網之魚,即便一生隱逸、「不娶無子,絕先祖祀」,卻還得到「婚姻維護者」朱熹的盛讚,有什麼隱秘的原因?
梅妻鶴子,戀物不戀人
林逋偏愛孤獨的性格其來有自。《宋史·隱逸上》記載他「少孤,力學,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出身於書香世家的他,祖父曾出仕五代吳越的錢鏐王,風極一時;及至十餘歲時,因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只能與兄長與詩書相依為命,這也是引他走向四十歲後的隱居生活的因素之一。
然而林逋並非一世宅男,年輕時他也曾於江淮間遊歷,到了四十多歲才歸於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隱居也不一定是做隱青,林逋有許多愛好,據《詩話總龜》載:「林逋隱於武林之西湖,不娶,無子。所居多植梅畜鶴。泛舟湖中,客至則放鶴致之。因謂梅妻鶴子。」即便住在孤山上,他還是時常泛舟於各島渚,也不時會有客人前來拜訪問候。
沈括《夢溪筆談》中的描述則更加仙氣逼人:「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雲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遊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常以鶴飛為驗也。」林逋連養寵物都是超凡的,兩隻鶴簡直如同仙界使者。
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用現在的話來說可就是「戀物癖」了。的確,在多生梅花的孤山呆久了,林逋與梅花之間的感情十分深厚,這一點從他的詠梅詩就足以看出。其中最出名的,莫過於「疏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昏」(〈山園小梅〉),不著一字卻神態畢現;而「澄鲜祇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又不免使人聯想到《紅樓夢》中的妙玉,還有其住所櫳翠庵前那一株清高冷峻的梅花……蘇軾曰:「神清骨冷無塵俗」,說的是林逋筆下的梅花,也是林逋本身。
(清代《西湖拾遺》中的林和靖像)
自築墳墓,孤山孤魂
林逋隱居,並非因仕途不順,相反記載中真宗、仁宗都曾對其釋出好意。《宋史》記載:「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仁宗賜諡『和靖先生』。」大中祥符五年(1012),宋真宗曾竭力勸其出仕,林逋雖感激,卻婉言謝絕曰:「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
於是獨身住在在杭州邊陲,孤山之中,曠達的景色與語言相融,鑄成不少隱逸詩作,例如〈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
底處憑闌思眇然,孤山塔後閣西偏。
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
遲留更愛吾廬近,祇待重來看雪天。
渺遠而散漫的自然之中,沒有密集的人事紛爭,只有寒煙及獨鳥,清貧卻自在。或是因憑對隱居生活的好奇與嚮往,不少人都常常前去探望林逋。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方肯離去;范仲淹、梅堯臣也與他保持密集交往,梅堯臣曾在《林和靖詩集序》記述道:「其(林逋)談道,孔、孟也;其語近世之文,韓、李也。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澹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辭主乎靜正,不主乎刺譏,然後知趣向博遠,寄適於詩 。」靜正知趣,是林逋的生活狀態,也指向他比起俗世生活、更渴望進入思想世界中的意志。
(林逋書法及蘇軾和應)
林逋在生六十一年間寫詩不少,但留下的僅三百餘首。曾有人問其「何不錄以示後世?」林逋答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後世乎!」這些詩作中不少是詠物、或言隱士之志,但也偶然有「情詩」意外出現,如〈相思令·吳山青〉: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這首詞中作者自比為女子,隱含著對無法達成之情感的遺憾,輕柔而決絕。林逋嘗自為墓於其廬側,張岱的《西湖夢尋·孤山》中記載到:「至元,楊璉真伽發其墓,唯端硯一,玉簪一。」墓穴中的玉簪引起後人的臆測,不少人相信這是女子之物,是林逋對某位不具名的情人的紀念,更有甚者將這位不存在的情人引申為〈相思令·吳山青〉詩中人物。這一說法並沒有明確證據,卻意外映照出希望「獨身詩人也有隱秘情人的」讀者群像。
林逋終生未娶,一人一墓坐落孤山背後,身後卻並不寂寞。清代褚人獲的《堅瓠集》中曾提到:「孤山林和靖墓,後宦遊於杭者,或妾或女死,多葬其地,故壘壘於林墓之前後。」獨身詩人,寂寞隱士,單身在他身上偶像化了,他也將活在無數人對於孤獨的、蚊蠅趨光般的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