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28歲。
前一年,杜魯福才剛拍出處女作長片《四百擊》(The 400 Blows),隨即摘下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風華正茂。在1958至1961年間,《電影筆記》五虎(其餘四人為查布洛、尚盧高達、利維特和伊力盧馬)相繼完成首部長片,一代年輕導演紛紛在國際影壇上搶盡風頭,新電影的驚世魅力席捲影癡眼球。傳媒輿論後來稱之為「法國新浪潮」,餘下的都是一頁頁青春不滅的電影史。
「沒有浪潮,只有大海。」查布洛(Claude Chabrol)這樣形容他們一夥人的電影。他們早年皆在《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寫影評出身,在雜誌創辦人安德烈巴贊(André Bazin)的精神庇蔭下,發表大量破舊立新的文章,奠定新電影的作者論基礎。其中一篇重要文章〈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A Certain Tendency of the French Cinema)就是青年杜魯福所寫的。個性溫文害羞的杜魯福,執起筆桿頓成巴黎最嚴苛的影評人:他把法國當時流行的導演批評得體無完膚,直指他們把文學劇本硬生生搬進鏡頭,只懂拍出陳腔濫調、空洞無物的電影。
這些青年不是愛出風頭打嘴炮而已,還真的著手籌備資金拍攝短片,運用鏡頭印證自己堅信的理論。哪怕沒有片廠資源和星級演員,乾脆帶著16米釐攝影機走到街上,鏡頭下的巴黎便是我們的。一切純屬美麗的巧合嗎?就在三數年間,這群同仁各自拍出風格迥異的作者電影,無形間匯集成一股狂潮奔流入海。
是的,就如《四百擊》裡那個由尚彼亞里奧(Jean-Pierre Léaud)飾演的少年安坦但奴(Antoine Doinel),長鏡頭下一口氣從感化院奔跑到海邊,為了逃脫成年人設下的種種規範教條。年少敏感的心靈還未知彼岸在哪裡,畢竟面向無邊的自由,心情是孤獨不安的。杜魯福就以安坦一臉惆悵面向觀眾的凝鏡結束全片——堪稱電影史上最令人徹底心碎的回眸,如泉湧般豐富真摯的情感,只有大海知道。遺憾的是,安德烈巴贊在1958年去世,這位儼如杜魯福生父的良師益友,永遠看不到愛徒如斯動人的處女作,亦聽不見翌年康城傳來的驚嘆歡呼聲。
拍過向巴贊寫實理論致意的生命之歌《四百擊》,28歲的杜魯福出乎意料地轉向類型電影,拍出最具玩味和創意的《射殺鋼琴師》(Shoot the Piano Player)。劇本改編自美國作家大衛高迪斯(David Goodis)的硬漢派偵探小說Down There,當時他的作品已被多次改編成電影。杜魯福對高迪斯的小說評價頗高,稱其「超越一般的黑幫故事而成為童話。」尤其使他著迷的是,無論發生甚麼情節,謀殺也好綁架也罷,故事中的男人只會談論女人,而女人也只會談論男人——果真是情癡杜魯福心中的童話世界。據杜魯福所說,他想要拍的是「一齣沒有主題的電影,只是運用偵探故事來表述成敗得失、女人與愛情。」
故事主角鋼琴家查理(查里士亞斯納華飾)是猶如杜魯福般舉止溫文的男人,他本想躲進寂寞小酒館裡隱世埋名,豈料意外捲入旋風式的愛情和黑幫廝殺。一部徹頭徹尾向荷里活B級片取經的作品,到了杜魯福手上卻融合驚慄片、犯罪片、黑色電影、喜劇和愛情劇等各式元素,鏡頭運用變化多端,敘事邏輯凌厲跳脫,任何電影語言皆揮灑自如,別忘了,這僅是他創作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射殺鋼琴師》是純粹的新浪潮電影,至此,杜魯福徹底證成自己作為瘋狂影癡的作者身份。而這個內心孤獨而胸懷自信的鋼琴家,不就是杜魯福28歲的完美鏡像嗎?彷彿非如此不可,一遍又一遍,我們就為著杜魯福電影裡豐富深邃的情感而傾倒。杜魯福的電影就是杜魯福的青春,他過於短暫的一生都獻給電影了。
1960年,杜魯福,28歲。距離他拍攝最後一部電影《情殺案中案》(Confidentially Yours),尚有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