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蕭紅,28歲。
大多數人28歲時,正要迎接豐茂的生活;但對蕭紅而言,28歲,生命的倒計時已悄然加速。她曾感慨過:「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現在到重慶,都是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親密導師魯迅三年前(1936年)逝世,也使得她前途中的孤獨特性愈加濃烈。
電影《黃金時代》中,有一幕是蕭紅伏案寫作,抽著煙,臉色疲乏抑鬱;時而扭頭看一眼床上的端木蕻良,歎一口氣,馬上低頭繼續書寫。這正發生於1939年,而蕭紅在寫的,是懷念作家魯迅的著名篇章〈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這一番對魯迅溫潤而細膩的回憶,卻是蕭紅沉澱了三年,才有力氣提筆寫下的。彼時的蕭紅經歷了人生中最為艱困的時刻:結束了與蕭軍為時六年的情感糾葛;懷孕產子而小孩卻夭亡;在眾人反對之下與作家端木蕻良結婚……武漢戰亂,兩人要逃往重慶時,端木卻自執最後一張船票先行離開,留蕭紅於危險之中。直到1939年五月,兩人才共同遷居至重慶黃桷樹鎮,入住復旦大學苗圃。在短暫安穩的日子裡,蕭紅開始籌備魯迅的紀念書冊,自己寫下兩萬四千餘字,更親自向許壽裳與許廣平徵求紀念文章,並收錄匯集成書。
作家靳以曾在〈悼蕭紅〉一文中憶述發現蕭紅在寫魯迅時,她呈現「臉微紅地把原稿紙掩上」的模樣。靳以記得,當時還有一位總是躺在床上睡覺的人,聽到自己與蕭紅的對話,醒來且輕蔑地笑說:「這也值得寫,這有什麼好寫?……」此人即端木蕻良。如為事實,則讓人對蕭紅的處境更加心疼。
讓人稍感欣慰的是,1939年間,擔任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主筆的戴望舒先生對蕭紅照顧有加。他不時會向蕭、端木二人約稿,也協助他們出版作品,蕭紅的小說《曠野的呼喊》、回憶錄《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也都是經由戴望舒編輯刊發。
1939年12月中,日軍對重慶北碚進行轟炸,彼時已經身患肺病的蕭紅不堪驚擾,決定離開重慶、赴香港生活。此行雖有端木陪同,內心仍是飄搖孤獨。回看她在留日時寫下組詩〈沙粒〉其四,驚見一生寫照:
走吧!
還是走,
若生了流水一般地命運,
為何又希求著安息!
1939年,蕭紅,28歲。距戴望舒寫下《蕭紅墓畔口占》尚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