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網之舞——火中虐讀《撒旦探⼽》

書評 | by  蔡元豐 | 2025-12-30

二零二五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漢名好丘)的首部長篇《撒旦探⼽》(Sátántangó, 1985)成書於作者親歷圖書館大火後兩年;事實上,其姓克拉斯諾霍爾卡伊乃出自匈牙利貴族安德拉什伯爵家族的城堡名稱,該處不幸於二零一三年被「抽煙引發的⼤⽕」燒毀,而作家本人亦經歷過六場⽕災。(註1) 據說他曾因不滿初稿流於俗套,憤而投入火中焚毀,更燒傷自己寫作的右手以自我懲戒。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是繼二零零二年卡爾特斯•因惹(Kertész Imre, 1929–2016)之後第二位匈牙利諾獎作家,瑞典學院讚揚拉斯洛「以其引人入勝、高瞻遠矚的作品,在末日恐怖中重申藝術的力量」;蘇珊•桑塔格稱之為「啓示錄⼤師」(master of the apocalypse);德國作家澤巴爾德(W. G. Sebald, 1944-2001)則將其作品與烏克蘭裔俄國諷刺作家果戈理的《死魂靈》並列。(註2)


這本近四百頁的小說分兩部份十二章:第一部份始於「十⽉末的一個清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頁3),章節順序為一二三四五六;第二部份由紅領帶騙子伊利⽶阿什慷慨激昂的冗長講話展開,反過來為六五四三二一。以舞步為綱目的靈感源自前六後六的探戈,既推進情節,又退回來從不同人物的視角重新散點敘述。這個循環結構的故事,開篇即暗指俄國十月革命,爾後東歐劇變,共產體制崩解,「⼀切都在腐爛」(頁44)。小說講述兩名據傳已死的⼤牌流氓失蹤一年半後從勞改場獲釋,回歸偏僻破落、已被解散的農業合作社,詐騙「投資資本」(頁238)。在教堂鐘樓遭戰⽕摧毀之後,騙子讓一眾愚民重燃虛幻的希望,包括浪蕩的女主角施密特夫人那「璀璨的⋯⋯魔幻的夢想」(頁138-39)。然而,就像疑幻似真、隨風飄來的鐘聲那樣,「這純粹只是⼀個希望,希望伊利⽶阿什接手⼀切,更好地利⽤各種『可能存在的機會』,因為伊利⽶阿什是唯⼀⼀個能夠『把在我們手裡毀掉的東西重新組建起來』的⼈。」(頁179)殊不知眼中的救世主/彌賽亞先讓眾人毀掉家當(一如中國文革期間的「破四舊」),然後把他們引向附近另一個廢棄的莊園,最終帶到鎮裡遣散各處,「整個⼀⽣都注定要被騙⼦操縱」(頁5、375)——儼然在諷刺當今的威權謊言。甚至十歲智障女孩⼩艾什蒂也被哥哥騙取了種植搖錢樹的積蓄,卻幻想著:


在熊熊的火焰中躋身於活⽣⽣的天使們中間⋯⋯在乾淨的房間裡睡覺,睡在⼤床上,蓋著厚厚的⽻絨被⋯⋯除了每天早上要去運河邊撿回滿滿一籃錢幣之外,再不會有別的事情要做,剩下的只有跳舞,⼀杯接一杯地喝熱可可,天使們也會前來做客,圍坐在廚房內的餐桌周圍,全班人馬⋯⋯[頁151-153]


但結果是:她抱著親手溺死的小貓,吞下老鼠藥自殺,離開這個「周圍都被攔擋起來的世界 [,這]個豬圈」(頁194),告別這個「騙子引領傻瓜的世界」。(註3)


台灣評論家藍玉雍認為:「比起暗喻改革的失落,拉斯洛更多的是想藉著這部作品去描述等待、希望在破滅以後,人們如何面對自己的失落,以及如何從失落中,重新恢復生活的信任。」(註4) 可是,伊利⽶阿什已經反駁了這種假設:「我們不斷地接受這樣的信念,以為我們能夠通過⾃⼰的努⼒將⾃⼰從悲涼的洞⽳中解救出來。根本沒有逃路,你這個⽩痴。」(頁300)撒旦探⼽,「死亡之舞」,只是原地踏步。(註5)通姦的繼續通姦,酗酒的繼續酗酒,虐狗的繼續虐狗,偷窺的繼續偷窺,做夢的繼續做夢⋯⋯像書中一再提及橫「8」字形的莫比烏斯環(Möbius strip),周而復始的拓撲魔圈,永劫輪迴(頁103、212、355)。那是「從來不會被打開的鎖」或者「只是將⼀個舊陷阱換成了⼀個新陷阱。」(頁120、250)這個陷阱就是由騙子「編織的、巨⼤的、覆蓋全國的蜘蛛網⋯⋯」,聲稱「不再有剝削⋯⋯每個⼈都能豐⾐⾜食,⽣活得既平靜⼜安全,每天晚上能夠有尊嚴地墜入夢鄉⋯⋯」,實則「所有的一切都在空虛地、無意義地運轉,相互依存於一個永恆的、瘋狂震動的強制體系裡⋯⋯」(頁236、284、300)。騙徒形象荒誕,語無倫次,庸眾則無望無盡地期盼,總讓人想起貝克特的荒誕劇《等待果陀》。事實上,作者在卷首引錄卡夫卡的 《城堡》,已點出主題:「那樣的話,我不如⽤等待來錯過它。」


在這個美麗新世界裡,「⼀舉一動都遭到病態的監視」(頁148)——全書最後一章在醫生窺視並記錄鄉鄰的日常生活之中結束。而這結束所描寫的景象竟是覆述故事開頭的三頁:「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乾涸龜裂的鹽鹼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一切全都靜⽌不動,連他⾃⼰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就這樣,⼀直到他周圍沉默的物品突然開始了某種令⼈⼼煩的對話⋯⋯」(頁3-5、373-75)中間虛度了整整三百七十頁!醫生恍如上帝,似乎全知,卻又無能為力。作者多次轉換字體,表示角色正在讀書、演講或改稿——其中饒有寓意的是醫生閱讀地質學論著,書中斷言匈牙利地殼折疊,地表逐漸瓦解,而「宇宙⽇益衰敗」,直至「永恆的衰敗」,因為「『任何種類的驚恐呼號』都無法抵御這個衰敗的過程」(頁82、111、358)。衰敗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這部「慢小說」難讀之處在於除了幾處敘述樓層、記帳、幻覺、計數、演說、唱歌、祈禱(見頁42、123-24、127、147、153、第二部分第六章、頁270、311)之外,全書均由複雜長句構成章節,一段到底,甚至忽然沒有標點(頁277-79)——就像故事中的綿綿秋雨和礫石公路,不見天日,沒有盡頭,或如原文所述:「太陽升起,是為了建⽴⼀個陰影的世界」;「⼀切都無終無⽌沒完没了⋯⋯ 外⾯没有發⽣任何改變 既不是早上也不是晚上只是繼續不停地晨光破曉或暮⾊降臨」(頁67、279)。《紐約客》專欄作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認為其長句實驗並非只是「語法現實主義」(grammatical realism)那樣透過語言與客觀世界配套,而是「現實被考察至瘋狂的臨界點」。(註6)


整部作品氣氛憂鬱,充滿反烏托邦色調——廢墟中沒有救贖,也沒有解放。余澤民在譯者序〈活在陷阱中跳舞〉形容其翻譯過程是「焦慮」、「憤懣」、「絕望」的「虐讀」體驗(頁2),並認定此作是「隱喻文學」、「寓言小說或哲學小說」(頁7、24-25)。不過,對於隱喻,故事中的告密報告潤稿員是這樣質問的:


看哪,瞧這家伙到底想說什麼:「原始的麻木的十字路⼝與冰冷洞⽳(!)無意義的空虛⼀起在深不見底的⿊暗深淵裡?!」這是對語⾔多大的玷污!這是⼀鍋多麼混亂的隱喻⼤雜啊 ?!在這篇東西裡,代表著⼈類精神對於清晰、明確、準確的努⼒跑到了哪兒去了?[頁349]


觀乎全書,與其說是「隱喻」,不如讀作「換喻」——從鐵幕興衰連繫到今日世界——或者,更確切地說,如蛛網般的「複雜文學」(complex literature)。複雜文學指作品結構錯綜複雜,含義層次豐富,主題深邃,超越表面情節,要求讀者耐心慢讀,深入分析,並從多角度以批判思維詮釋社會議題,產生共情。(註7)


小說一九九四年的黑白電影版由作家同胞導演塔爾•貝拉(Tarr Bela)執導,耗時七載拍攝,片長七小時十九分(平均每個鏡頭約兩分半,設兩次中場休息),以其特色的緩慢長鏡呼應原著的複雜長句。劇情從牛群發情、男女通姦展開。影片結構按原作分十二章,情節伴隨手風琴音樂和視角轉換在重複中步步呈現。整齣戲一直下著雨,陰暗潮濕,道路泥濘,行行重行行,頹門敗瓦,教堂崩塌,人們醉生夢死,一片末日景象。影片的靜場與角色的絮語交替,警句和廢話交織——兩個快慢不同的時鐘充滿哲思;醫生和妓女的對話卻單調乏味;小酒館裡的醉漢則不斷重複著胡言亂語,有人跳舞,有人發呆,有人熟睡,直至眾人沉睡,蜘蛛在酒瓶上(畫外音:「還在沉睡者的臉上」[原文頁212])結網⋯⋯作品通過人物之口,批判農民愚昧懦弱、道德淪喪。中段女孩虐貓自盡的場景既殘忍又讓人傷感!雖然導演本人矢口否認含有政治隱喻,但當上尉大談秩序,聲稱「自由跟人類無關」——回應書中那句「總是不斷破滅的對⾃由的希望」(頁179)——顯然就不只是隱喻了吧?


後記:此書在香港大埔宏福苑二零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五級火災前後讀完,謹以本文悼念百多名死難者,並向外傭、消防員致敬,對騙子、說謊家問責。



註1:余澤民譯者序,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著:《撒旦探⼽》(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頁4-5。下引頁碼,均屬此中譯本。


註2:見英譯本,George Szirtes, trans., Sátántangó, by László Krasznahorkai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2012),第一跨頁、封底;中譯本,譯者序頁25、封底。


註3:〈《撒旦探戈》書評:魔鬼和天使本就是一體兩面〉,《中國新聞週刊》,2017年11月16日,網址:https://www.chinanews.com.cn/m/cul/2017/11-16/8378018.shtml(最後瀏覽日期:2025年12月14日)。


註4:藍玉雍:〈《撒旦的探戈》書評:人害怕的其實不是等待,而是等待的無意義〉,《關鍵評論》,2020年4月12日,網址: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3204 (最後瀏覽日期:2025年12月8日)。


註5:原文:the dance of death,見英譯本,第一跨頁。


註6:克拉斯諾霍爾卡伊:Reality examined to the point of madness. 見英譯本,最後跨頁。語言並不反映真實或再現現實;相反,語法先於現實,正如醫生說的:「我僅僅通過詞語就可以決定在我周圍發⽣的事件的具體內容。⋯⋯因為只有我想到並且寫下的事情才會發⽣。」(頁365-66)


註7:Marko Zlomislic, “What is Complex Literature?” 23 Feb. 2015, https://prezi.com/hozvidcdf8rj/what-is-complex-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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