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要太多〉
醒來時,球叔見到露台外滿滿的陽光,心情便不由自主地好起來了。去年在垃圾站檢來的朱頂蘭,今天終於盛放了,粗壯的花莖從泥土裡向上伸展,橙紅色的、碗大的花朵探進晨光,搖搖地迎風站立。花盆旁邊是一雙洗乾淨的球鞋,鞋跟有點磨蝕了,一雙鞋便往左右兩邊稍稍傾銷,像一個小男孩,拚命要踮起腳尖,看看前面有什麼似的。前一天晒的衣服都乾了,灰藍色的汗衫晾在衣架上,肩膀的部分撐起,衫尾的部分不時往上飄,那是鞦韆架上的另一個頑童,不住地想往上攀:高一點,再高一點……
球叔坐起身來,往床頭摸起眼鏡戴上。今天的天氣是這樣的好,趕緊把衣服洗了,然後到街上走走去!於是球叔起床梳洗。他仔細地洗了頭,洗了澡,洗了臉,擦了牙;又把頭梳好,把浴室和馬桶擦乾。之後,他把剛才換下來的睡衣,連同昨日穿過的衣服,一股腦兒丟進膠盤中,放水浸了。衣服得浸一會兒,這樣才洗得乾淨。球叔趁這段時間在廚房弄早餐。麵包在冰箱的第二層。雞蛋在冰箱門的膠架上。芝士在麵包旁邊的膠盒裡。番茄在最低層的抽屜裡。球叔把材料拿出來,造了三文治,盛在碟上,又給自己沖了杯咖啡。電視播的都是吵吵鬧鬧的新聞,球叔看著不解,便關上,專心吃早餐。以前當送外賣時,球叔習慣吃一份豐富的早餐,好應付一天的勞碌,也省點午飯錢。如今這個習慣也沒有改。
吃過三文治,洗過衣服,晾好,也把乾了的衣服收起摺好,澆了花;換過乾淨衫褲,便出門了。上班上學的時間已過,樓下公園都是些公公婆婆,有的在聊天,有的在賭錢,也有的只是坐在那裡發呆。球叔順步走著,忽然有人在身後拉著他的手臂:
「阿叔,百五蚊,你鍾意點都得!」
球叔回頭一望,是一個中年女子,穿吊帶裙,一張臉沒化妝,卻只塗了大紅的唇膏,顯得兩頰的豆皮更是密麻麻。球叔搖搖頭,推開她的手,她也就識趣走開了,轉而向球叔身後的另一個中年男人兜搭。那個男人停下腳步,彷彿和女人討價還價起來。球叔又搖搖頭。這滿臉的豆皮!多齷齪啊!
不知不覺走到巴士站。剛巧往油麻地的巴士來了,球叔便上了車。
彌敦道是另外一個世界:繁忙、悶熱、混濁。迎面而來的路人不住碰上球叔的肩膀。有些人會回頭看他一眼。當中有一個,高高大大的,身上穿的也是灰藍色的汗衣,看上去比自己年輕,大約四十多歲,腋下夾著報紙。公廁就在拐彎的不遠處;球叔看著他的背影,想看看他要到什麼地方。結果這個人走進一家茶樓裡去了。球叔有點失望,只好繼續往前走。時候尚早,信和中心裡營業的店鋪不多,不過那家二手唱片店倒是開門了。球叔走進去,發現張國榮和梅艷芳又出了新的精選唱片。球叔把梅艷芳的那張翻到背面看──還是沒有〈似是故人來〉。球叔嘆口氣,把唱片放下。
剛踏出信和中心,電話便響起來了。是姊姊。
「在幹什麼?」姊姊問。這是她慣常的開場白。「吃過飯沒有?」
球叔看看表,原來已是中午十二點。
「沒什麼啦,周圍逛逛。」球叔答。
「有什麼好逛?天氣這麼熱。」姊姊慣常地批評,「今個星期日上來食飯啦,我煲湯。」
姊姊每個星期都叫他上她家吃飯。姊姊是球叔最親密的女人。
「哦。」球叔答。他習慣聽姊姊的話。
中午過後,街上愈來愈多人,氣溫也愈來愈高了,球叔覺得身上開始有點汗味,便連忙走進新式商場吹空調。走在前面的是幾個說普通話的旅客,有男有女,還有一個小女孩。他們忽然在一家珠寶店的櫥窗前停下,對住那些鑽飾指指點點。小女孩大概有點無聊,便在大人身旁自個兒唱起歌來,揪起裙擺旋轉,一不小心便撞在球叔的腿上。她抬起頭,看了球叔一眼,也不道歉,只退後兩步,然後繼續自己的表演。球叔皺起眉頭:這世上,除了兩個外甥,所有小孩子都是煩人的。
早餐吃得飽,午餐只吃個麵包就夠了。球叔涼夠了空調,便走到新填地街的那家麵包店買了個紅豆包。商場裡的麵包店太貴了。球叔慢慢走,免得又出一身汗。他不喜歡自己身上有汗味,怕招人厭。
街逛過了,麵包吃過了,心裡踏實些了,球叔在慣常的長椅上坐下來。長椅的對面的是公廁。坐下不久,他便看見一個白淨的年輕男人走進公廁去;然而男人很快便出來了。倒是一個光頭的,進去後久久還沒出來。不住有人進進出出,等了一會,球叔覺得差不多了,嗅嗅自己,汗味也不大,便起來走進公廁去。尿兜那邊沒人;果然,第二個廁格門後有半個光頭露了出來;球叔覺得好笑,連忙掩著嘴巴。第三個廁格的門也是虛掩的。球叔瞄進去,竟見到一件灰藍色的汗衫──球叔覺得自己的運氣真是太好了。
他連忙走上去,指著自己張開的嘴巴。
那天傍晚,球叔回到自己的家,疲倦但滿足地倚在沙發上。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這樣的好事不會常常發生。球叔心裡禱告:希望過幾次再遇見!不要下一次,不要太快,太快再來就不好玩了──遊戲規則是如此的。
球叔任由自己再陶醉了一會;朱頂蘭在夕陽中彷彿有點疲態,卻又更嬌艷些。然後,整個的太陽終於下沉了;夜幕在電視節目的背景音樂中,無人為意又完完整整地降落人間。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球叔捧著湯碗,痛快地把蝦子麵啜進嘴裡。吃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放下湯碗,走到電視櫃前,借著外面的光線,瞇起眼,有點吃力地讀光碟盒脊的蠅頭小字;終於找到了!是張國榮精選唱片。
光碟放進播放機裡,藍色的跳字燈便亮起來了;像一點藍色的、煤氣的小火焰,遠遠的、冷冷的,沒有熱,只有光。光碟機「沙沙」地響,終於轉到某一處,響起熟悉的前奏;那是球叔最喜歡的一首,〈無需要太多〉。
後記〈這些年來〉
「以張國榮的作品為題,出一本小說集」這個想法,多年前已出現,一開始只單純地為了紀念兒時的偶像。然而,隨年月過去,「張國榮」這個名字,已不單指一位歌手、演員、藝人或明星,更彷彿成為不同人心目中的「香港」象徵:那曾經的繁華璀璨、風流自在,還有對周邊地區的話語權與影響力。把這些聯想連貫在一起的,是張國榮的死;他的死,非關崩壞或淪喪,而是突然如花凋落。這樣,這也許更符合大眾對於香港命運的想像。
但現實是,香港,和香港人,並沒有死,仍然生存。從這個角度看的話,或者張國榮的抑鬱(與抑鬱症),更貼近當下的狀況。如果有足夠的勇氣,我們要直面的,又豈只是張國榮的美麗,更還有他的抑鬱。在這個有六成人出現抑鬱症狀的城市中,追逐繁榮,歌頌安定,本身已是最大的Depression。
憂鬱,源於壓抑,遂有了文明,有了理性與瘋狂,也有了文學。本書命名《有心人》,凡有「心」者,自然有各種情感與欲望,也造成壓抑與展示,互相拉扯,毋論輸贏,至死方休。故事中的賢淑婦人,瘋子庶民,以至知識分子,都難免塵俗心願;他們中有的坦然,有的隱藏,無非是在各自的處境中,給自己尋一條生路——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張國榮般的經典,但求存之道即使再委屈曲折,仍自有其尊嚴。
本書的第一個寫成的故事〈無需要太多〉成於二○一三年,最後一個〈灰飛煙滅〉成於二○二四年。這些年來,我與我身處的香港,經歷過飛揚,處身於困頓;人生與世情,本皆如是,又何須訝異。身為抑鬱症患者,我希望藉著本書之書寫,讓抑鬱症的結局不止是死亡,而成為創作的成果;也希望撥開因抑鬱而生的種種乖順、不甘與叛逆,解碰和接納最真實的自己。那是心靈上真正的自由。
文章出處:二十張出版
《有心人》
作者: 張婉雯
出版社: 二十張出版
出版日期:2025年4月
系列:blink
規格:平裝 / 288頁 / 14 × 21 cm
分類:華文創作・小說
已遠之聲,尚有殘響──
未走的你們務必平安健康。
★港台多項重要文學獎得主、香港七○後小說家——張婉雯,首部台灣出版作品
★全書借題張國榮音樂曲目的短篇小說集,著眼青壯世代,將舊日璀璨帶入下一恆光
★房慧真•洛楓•朗天•陳慧•黃宗慧•黃宗潔•楊佳嫻•董啟章•鄧小樺•謝曉虹——有心推薦
荒地者、無眠者、戀慕者、腐壞者、虛耗者、
憾念者、歡愉者……乍洩春光裡,到處傳奇。
借題張國榮的音樂曲目,
玻璃之城所鏡射──
原來城市另有一座真實,
原來凡事的反面另有洞察。
原來不慣適的角度,
方能將舊日璀璨帶至下一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