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話的「菜巿場」,開宗明義就是「賣菜的」,所指的「菜」也不單止「蔬菜」,也有各種能煮成不同菜色的食材。英文的Wet market強調的是「濕」, 是新鮮摘取的植物,與血淋淋的魚肉。至於廣東話,「街」者,《說文》:「街,四通道也。從行,圭聲。」《呂氏春秋‧不苟》:「公孫枝徙,自敷於街」,「街」就是四通八達的公眾地方;「市」者,《說文》:「巿,買賣所之也。」,甲金文「市」從「兮」從「之」,取其喧嘩嘈吵之意。「街」「巿」這兩個字加起來,就是「人多嘈雜」—沒有人,又何來生意往來﹖如果說,普通話與英文的講法強調「貨品」與「地方」,那麼,「街巿」強調的就是「人」,和人們所產生的活動。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治安不靖的時代,街巿小販必得交陀地費,而且往往是黑白兩道雙份。又如油麻地果欄。果欄是本地水果集散地,欄商多來自東莞各村,他們到步紥根後,又介紹同鄉來港工作,;當中又以石龍張氏和京山葉氏為著名欄商勢力不可小覷,連果欄附近的街道,也取名「東莞街」、「石龍街」。果欄處理全港近八成的水果批發;為趕及早市,批發工作通常於半夜進行,日間則作零售以幫補生計。七十年代,這裡成為毒品流通之處,也有賭檔與放債行為;一九七六年五月,一名毒販被捕,牽連了許多受賄包庇的警員,最終廉署介入,引起警察對廉政公署的不滿。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數千名警員與其家屬集會,當中過百名警員更衝進廉署辦事處大肆破壞毆打廉署職員。最終,時任港督麥理浩於一九七七年頒布特赦令,事件才平息。
當然,一般人的街市並沒有那麼複雜,頂多就是日常吵鬧與冷笑話。我讀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位男同學,家裡就在屋邨的街市開菜檔。有一次,我跟母親前往買菜,他的父親忽然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我家兒子呀﹖」才一年級的我,連「喜歡」兩個字也不懂得怎樣寫,當時只覺愕然,自此經過菜檔前就繞遠路走。但是,我還記得,我是在同學仔的菜檔學會分辨各種蔬菜的:節瓜表皮有細毛;冬瓜很大,通常切開來賣;青瓜長條狀;芥蘭比菜心粗壯。現在,我偶爾會跟學生玩分辨蔬果的遊戲,讓他們明白寫作離不開生活—在書寫「公平」、「理想」、「戰爭」等議題之前,請先認識蕃薯、薯仔和芋頭的區別。沒有日常的繁瑣俗氣,文人的世界不過是家家酒遊戲。
說起來,以前的街市確實就在街上,毫無掩飾。我這一代,賣鵪鶉的小販已較少見,但我還是見過:小販蹲在路邊,旁邊是一籠鵪鶉。有人要,伸手抓一隻出來,脖子一扭,鵪鶉當場斷氣;然後兩三下把毛拔掉,收錢完成交易,人來人往,個個看見。過程聽著可怕,卻原來,這種宰殺的方式已相對「人道」。按照浸會學院(即今浸會大學)傳理學系出版的《新報人》於一九七八年四月八日報道,當時有些小販為求快手而活剝鵪鶉皮,當時的防止防畜會便主張扭頸法,以減少動物在死亡過程中的痛苦。當街扭斷頸,如今聽來像是獵奇舊聞;而我家樓下的魚檔,總是放著一籠田雞。據說田雞被砍掉頭,四肢還是會跳動,甚至有從砧板跳到地面上的。我沒有也不願見到這種奇景;我只見到田雞們在籠裡一隻叠一隻地蹲著,靜止如石雕,像希望被世人遺忘。然而,到了正午時份,檔主便開水喉向籠子猛射,給田雞降溫,提醒牠們自己還活著。去年,魚檔關門了,據說是檔主年事已高,子女不願接手。原本的魚檔變成集運速遞公司。現在,網上購物太方便,連新鮮食材也可網購而得;由是大家吃得心安理得。
另一個我仍然記得的畫面,是豬肉檔的午飯時刻。中午時分,員工就在砧板上開飯;那砧板比一般家庭用的大兩倍,中間部分被年月砍成凹窪,鋼製的肉刀只一角插在上面便紋風不動。飯菜都是家常菜色,然而在他們頭頂上的,是一截截吊在鐵鈎上的生豬肉,有皮,有毛,有些還可以分辨出是前肢還是後腿。飯菜香伴隨著混濁的生肉味,談不上血腥,因為血已經乾了。我的日本朋友說過,屠夫在日本為人鄙視,覺得他們幹的是厭惡性工作;然而看不起他們的人,天天在吃肉。最近路過肉檔,又逢員工開飯,見到他們坐開了,與肉枱保持一點距離;大概是衞生觀念有變—畢竟,「豬肉佬」不再是「豬肉佬」,而是「肉類分割技術員」。
街市出現的動物,倒也不全部是待宰或已宰的肉。小學同學的菜檔後面有一檔賣金魚的,也兼售紅蟲與蠶蟲。鮮紅色的紅蟲成堆在舊報紙上蠕動,白色的蠶蟲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彷彿在觀察這個世界。暑假,小表弟來我家過夜,我買了一條蠶蟲逗他玩;我們把蟲放在紙盒裡,看著牠胃口大開地把葉子吃出一個個洞,期望牠有一天結成蛹,化成蝴蝶。可是,翌日醒來,螞蟻已爬滿了蠶蟲的肉身;蟲在扭動,想擺脫蟻群的襲擊,卻註定徒勞—如果蠶蟲長在自然的環境,大概不會遇上人類家居裡的蟻。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將之丟進垃圾桶。如今回想起來,我應該把蠶蟲一下子捏死,勝於讓牠承受漫長的咬噬。但我那時太小了,不懂得慈悲。
雖說超巿方便,但我總覺得,附近還是有個街巿較令人安心。超巿多為連鎖經營,幾百間分店都入同一批貨,不比攤檔各自為政,較多選擇。樓下的街巿,除了上述的肉檔,還有報紙檔、香燭檔,有駐診中醫的中藥材店等;檔主都是專業人士,蛋檔就只賣蛋,湖南的、江西的、泰國的,顧客還可以逐隻在燈下挑選;豆腐檔只賣豆品,於是你知道,單是豆製品也可以撐起一個檔位:軟硬布包,鮮的炸的,豆芽有綠豆大豆。菜檔常常按時令轉換顏色:洛神花、夜香花、帶泥的蓮藕、西洋菜,教人看見知道春夏秋冬,這是超巿不提供的驚喜。大概因為客源穩定,檔主總是一副「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的神態:兩間雜貨店相連,賣差不多的東西,顧客要光顧哪一間,完全無所謂。報紙檔答應給我留一份報紙,翌日到取時,老闆卻完全忘掉。老闆娘著急地問:「你有無留畀人啊﹖」他一邊把保暖壺中的飯菜徐徐取出,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唔記得咗添﹗不過咁啱仲有一份。」也可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街巿的檔主很少呃秤,卻不避爭執。豆腐檔把婦人趕走,原因是對方只買三蚊豆腐;不識相的師奶左挑右選又嫌貴,菜檔直接問她「你係咪一蚊都唔俾人賺呀﹖」。心情好的時候,他們也教人各種菜色的配搭與煮飯小心得。一次,小兒在生果檔前絆倒要哭,檔主隨手抓起一大把車厘子給他,粒粒渾圓鮮潤。
這樣的街巿,新與舊,好與壞,都在裡頭。我事後讀報才知道,2016年6月,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於內地返港後,曾藏身於街巿所在的屋邨。林榮基搬離後,記者採訪了檔主們,大家似乎都認得他而保持沉默—這種「心照不宣」,可能出於仗義,也可能出於免惹麻煩的街頭智慧,視乎你把事情想得多浪漫。
「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巿」。山林田野是客觀的安靜,固然有助收歛心神;然而鬧巿人多嘴雜,若能置若罔聞,更是修練。街巿茶記的收音機開得非常大聲,我問老闆娘可否把音量調低,她笑道:「就係要大聲啲,你哋講嘢先唔怕被隔離枱偷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