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塘之夜

散文 | by  小煬 | 2025-10-15

九層塔、薄荷葉,從泰餐館出來,淺灰天幕飄落絲絲細雨。黏膩膩灑身上,像沒喝完的凍檸茶。研究生的辦公室密不透風,學妹和我總是背靠背各自面壁。從早到晚,一坐就是八九個鐘。我調笑說我們是「獄友」,有朝一日總要把牢底坐穿。因此,晚餐片刻分外珍貴,我們常一起放風。通常不說什麼話,各聽各的歌,偶爾聊聊最近讀到的好書或者碰到的問題。週五夜晚,偷閒更加心安理得。學妹說:「九龍寨城公園就在附近,不如走過去看看?」


照著地圖,沒幾分鐘就走到正門。我驚訝於公園居然離「泰餐街」這麼近,而我屢次經過都未曾注意。小廣場上有長者結伴散步,一對父子在打羽毛球。我和學妹聊起她還未曾去過的聯合道公園,也在學校附近,是我還在宿舍居住時的每日放風地。相似的有微微涼風的夜,我跑步時迎面遇上R。聊起我們都素未謀面的學姐,她遠在烏克蘭。次日早晨,R傳來消息,俄軍空襲烏克蘭。特別不真實,明明昨天還提起她,明明天氣晴朗好像其他日子一樣。「很無常,像夢一樣,對嗎?」我點點頭,「是啊,就好像誰都沒想到疫情來得那麼猛」。


走到園林入口時,一盞盞路燈接連亮起。那道低矮的城墻據說是九龍寨城的遺留,而今在其上建起了舊時江南亭廊,掛著燈籠,一時分不清身處何時何地。小瀑布沿巨石直掛,有年輕男女倚著欄杆拍照。學妹說著「新南方」,猶豫要不要把研究範圍擴及南洋,我以王德威新論回應。恍神間,眼前一塊大石板,碎成兩半平攤在草地上,上書「九龍寨城」。我們都有些遺憾,漫畫和電影裡奇觀般的建築,居然只留下這方石頭。「我還以為能看到一些老房子」,學妹說。我也覺得好笑,「我們和香港這麼陌生,居然有臉做香港文學。」我的第三年,學妹的第一年,還未習得流利粵語,還是域外旅客,沒有親近過地景風物,只曉得紙上談兵,急欲把一切打包扔進文學史。反思不過片刻,我們默契地歸咎於日益緊逼的象牙塔時鐘。


雨停了,天空轉為暗藍色,陣陣微風拂面,永夏之城難得此般涼意。從公園行至岔路口,一條是我們慣常回學校的路,另一條不知通向何方。「回去也沒心思寫東西了,乾脆city walk一下?」學妹應聲說好。目之所及甚少車輛,行人稀少。只有路燈仿若夕照,柔柔灑下一地金黃。步道不知道摻了什麼材料,反射著點點亮光,像群星擱淺。我們沿著上坡路走,身旁是低矮的樹,能看見遠處一排排住宅。路盡頭,逢到一對男女牽著雪白色大狗走過。好像誤入了洪尚秀的電影,長長的路,極簡的畫面,鏡頭中只剩一對不說話的男女。「如果我是二十出頭的直男,這時候就該和你聊文學聊藝術,把你聊暈了然後表白」。學妹連忙說:「我靠,太可怕了,宮中不許對食!」


轉角時擇了一條可以繞回學校的路。路左是九龍塘潮語浸信會,我們又少見多怪了,此地居然有專門的潮語教會,不免慚愧念及我們識聽不識講的粵語。學妹說,本科生入學活動,她被分到和她導師一組。導師說了幾句粵語又轉回普通話,活動結束後還提醒她,「因為你,我們才講普通話。」「老師還提到你,說你粵語就挺好的。」到底是什麼事情給老師錯覺,讓他覺得我粵語還行啊。我跟學妹說起剛到香港時碰到的語言障礙。我想著「多鄰國」學來的粵語終歸需要實踐,就在便利店、街市、本科導修課盡力講粵語。可往往一出口沒幾句,對方就體貼轉換成普通話。有一回去「711」取網購書籍,取件號碼出了點問題,我掏出手機以粵語和店員溝通,她也斷斷續續回我。從她不連貫的句子和尷尬神情中,我認出她也是外來者。正當我準備放棄,改用普通話時,經過的男人指著我們大聲罵道:「唔識講粵語就滾出香港!」他只是路過,我們並沒有耽誤任何人購物,卻被呵斥滾出香港。「我那時候愣住了,等他走遠了才想起我也該罵回去的!」那是我第一次直觀感受到有些裂口撕開了就難以彌合。「你當時很難過吧?尤其你還做『華語語系』。」是啊,我一廂情願想要逆轉「中心——邊緣」,反覆強調多聲多元,結果兩邊不討好,裡外不是人。學妹說,「還好我沒你那麼熱忱,一直把自己當作遊客。」


學妹也說起她抵達香港的那夜。不知道是溝通出錯還是怎樣,司機把她放在了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沒有足夠現金,八達通餘額也不多,在香港沒有親朋可依,她拖著兩大箱行李,走了將近半小時才到小區門口。又因為沒有提前登記,給阿姨打了好幾個電話,保安才放她進入。她借住在阿姨家,那位阿姨是她母親的多年好友,在香港做奢品生意,因疫情被困在浙江,無法回港。「我感覺自己好像偷了別人的生活。像夢一樣,在香港居然能不花錢住上這麼大的房子。大堂地磚乾淨得可以照鏡子,沙發旁邊還擺了一架看起來就蠻貴的鋼琴。」我羨慕不已。第二年我租住尖沙咀的airbnb,多虧疫情,四千元就有大房間,淋浴間甚至可以擺下一張小床。第三年住在學校宿舍,兩人共住一間,沒有隔斷,夜裡可以清楚聽見室友的呼吸聲。


住在內地的時候還不覺得,到香港之後,對大房子的渴望日趨強烈。燈柱貼著九龍塘的房屋出售廣告,看了下價格,以文科博士的預期工資換算了下,我們心裡那點小花火立馬被撲滅了。「算了,這輩子不用想了,多做功德投個好胎吧。」我們苦笑著,走近傳說中的豪宅區。之前一直聽說九龍塘有別墅豪宅,卻從未遇到過,沒想到離學校這麼近。路右的圍欄不高,大概只有兩米出頭,透過鐵條的間隙,可以看到樓棟之間有極為奢侈的空距。彩燈裝飾著圍欄,將平日變作節慶。還可以睇到保安身板筆直,制服平整如新。路左是大平層,學妹踮起腳舉著手機,鏡頭裡水晶大吊燈垂落,客廳擺了帳篷和搖椅。路盡頭佇立著兩幢別墅,有點南洋風情,沒有亮光,像是熄燈後水族館裡的鯨。我們是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人,被上流的生活圖景吸走了魂。


過了半個月,在茶水間沖咖啡時,學妹又提起那晚。「我從那晚過後整整一週都沒回過神來。對著電腦總是靜不下心。」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那種餘震,好像登山越野後激泵的腎上腺素,需要好幾天消化。「怎麼說呢,就好像施蟄存常寫的那種『魔境』,一場梅雨就遇到美人迷惑人心。」「對,就很『新感覺派』。」學妹正準備投稿本地文學獎,我說,不如就把那晚寫成小說吧,復古來一把「新感覺」。學妹連聲稱好,只是至今仍未得見隻字片語。


沒過多久,我就搬回了深圳,租了間比宿舍大兩倍的公寓。寫不出論文的時候,為年齡和前途焦慮的時候,我總是想起九龍塘之夜。那晚的風和燈像止痛劑,讓我得了片刻安寧。那晚窺見的奢豪一隅勾起羞於出口的未來想像,像夏天的太陽雨砸到心頭,泛起閃光漣漪。某天黃昏,我去附近公園散步,看見遠山腳下,一座寶塔閃爍彩光,以為是什麼節日。連續去了幾天,發現不管什麼日子,塔都在閃光,塔前聚著一片別墅,隔著馬路和城中村對望。我錄下視頻傳給學妹,「又誤入九龍塘之夜了!」


原來,每座城都有自己的九龍塘。每個夜晚都可以是九龍塘之夜,在你清楚有些事物無法企及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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