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弱的音樂〉羅伯特. 哈斯
也許你需要寫一首關於恩典的詩
當一切破裂的都已破裂
一切凋零的也已凋零
當男主角滿懷鄙夷地照鏡子
而女主角坦然無悔地端詳自己的臉
和其瑕疵。他們原以為那痛苦
作為他們真誠愛過的證明
能使他們從自我中解脫——
但那痛苦不再新鮮,且不能給他們解脫
當他們看着其他人過日子——
種種喜惡、理由、習慣、恐懼——
他們開始溫和、冷漠地相信
自私自愛是每個盛開的人身上
那根雜草似的梗,他們因而理解
為何他們窮盡一生
都在憤怒地捍衛它;理解沒有人——
除了某位難以想像的聖人,在他那
清貧、靜謐的水池裡——可以逃離這暴烈、不請自來的
生命之伴。也許那時,藏在事物底下的
尋常之光、微弱的音樂,會浮現如恩典
就像我朋友說過一個故事:
他曾試圖輕生。那時女友離他而去
群蜂鑽進心裡,然後是蠍子、蛆,最後是灰燼
他爬上橋的縱樑
在海灣畔,一個澄藍的午後
在鹹鹹的空氣裡,他思索「海鮮」這個詞
覺得它略顯荒謬
沒有人說「陸鮮」。他覺得這貶低了他在崖邊釣到的
那條閃閃發亮的彩虹鱸。還有那條黑岩鱸
魚鱗像拋光的炭,在沿岸佈滿巨藻的
海床上——然後他意識到這個詞的由來
是蟹、青口或蜆。不然
餐廳的招牌上就只會寫「魚」
當他醒來——他睡了好幾個小時,蜷縮在縱樑上
像個孩子——太陽正要下山
他感覺好些了,有點害怕。他披上當作枕頭的外套
小心翼翼地翻過欄杆
開車回到空寂的房子
她那兩條檸檬黃內褲
掛在門把上。他仔細端詳它們。洗過很多次了
褲襠上隱隱泛着黃褐色。他既感到噁心
也摻雜着憤怒和悲傷。他大概猜到
她在哪裡。俄羅斯山某處的公寓
他們大概剛做完愛,她也許哭了
撫着他的下顎骨,說:「天啊
你對我真好。」閃爍的燈光
霧濛濛的山色,朝着港口和海灣
「你不高興。」他會說。「對。」「想起尼克了?」
「對。」她說着便哭了。「我盡力了。」抽噎着
「我真的盡力了。」然後他會摟着她片刻——
牆上掛着在危地馬拉田野考察帶回的織品
然後他們再做愛,她會繼續哭
然後入眠
而他,他會把那場景回味
一遍而已,一遍,再一半,然後告訴自己
他將長久背負那場景
除了背負,別無選擇
他走到門廊上,聽見
夏夜林中,草莓樹的樹皮遇寒
而迸裂、捲曲的聲音
這不是那種朋友會靠近你
向你說「然後我明白——」的故事
沒有人會相信這一部分
我於是想到:這世界如此多難
有時候必須引亢歌唱
而次序很重要,正如秩序也很重要——
首先有一個自我,然後是磨難,然後是歌唱
從20世紀至今,在美國出現了一大批為我們熟知的詩人和詩派。從龐德、威廉斯、畢曉普,到金斯堡、斯奈德、塞克斯頓、紀伯特、賴特,還有亞裔的李立揚、王鷗行......紐約派、黑山派、自白派、垮掉派、深度意象派......這也許和英語作為我們的官方語言之一有關,但也離不開美國本身的移民政策、多元的文化和繁榮富庶的社會。
美國桂冠詩人的頭銜於1985年設立,因此上述詩人大多未在桂冠詩人之列。好奇看了一下名錄,我所讀過的不多。除了大名鼎鼎的布羅茨基和葛綠珂、鍾國強先生推薦過的希米克和默溫以外,還有一位也受我喜愛。他便是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開始讀哈斯的詩,是因為艾略特詩獎得主莎拉豪(Sarah Howe)的推薦。
哈斯的詩注重寫實,善於敘事,並融會哲思,詩中常見對生命的敘說與思考。哈斯自言在所有詩人之中,米沃什對他的創作影響最大,而他也是米沃什詩在美國的譯者,對其詩瞭如指掌。除了在詩風上借鑑米沃什,哈斯也繼承了前者對人類處境尖銳的洞察力。米沃什出身於今立陶宛,求學並成長於波蘭,親歷過戰火,對苦難與壓迫有揮之不去的記憶;而哈斯在西海岸的自然風光中長大,鍾愛加州的山海,作品中充滿細緻入微的自然意象,彷如唐詩。在〈微弱的音樂〉一詩中,就有這樣的描寫:「魚鱗像拋光的炭,在沿岸佈滿巨藻的/海床上」、「聽見/夏夜林中,草莓樹的樹皮遇寒/而迸裂、捲曲的聲音」。像許多現代美國詩人一樣,哈斯也喜歡並學習唐詩,承襲了龐德、斯奈德、紀伯特等人對唐詩的研讀與借鑑。
哈斯自言,他與其同儕嘗試以中國古詩的技法描繪加州的風景,並關注詩超越日常生活的力量。他在訪談中說:「孩子是我們20世紀污染最直接的受害者,我們所做的要由他們來承受。但是現代生活遠離大自然,如果孩子不知道這個世界,就不會熱愛它,不熱愛就無從保護。我們的工作從帶他們認識大自然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開始,從辨認一棵樅樹和一棵橡樹之間的區別開始。」哈斯與灣區詩人前輩、積極入世的禪者斯奈德(Gary Snyder)一樣,關注環境與生態,畢生躬行其所思所想。哈斯常參與生態保育與社會運動,曾於示威中被警棍擊傷肋骨。
從哈斯1973年出版的首部詩集《田野指南》,到2020年的《夏季雪》,這47年間,許多作品都呈現了他對自然的熱愛。而這份熱愛,與隨之而來的——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不時流露在其詩中。如〈插枝〉一詩:
我們時常是悲哀的動物
百無聊賴的狗,被雨淋濕的猴子。
人類自詡文明、更具靈性,卻無法擺脫我們的動物性——交配的慾望、食慾......甚至可能比動物更自私、自我、自大。
又如〈蜻蜓交尾〉:
牠們不會像我們那樣彼此傷害
牠們不會因渴望而終其一生昏昏醉醉
不會用它殺人,不會讓它玷污一切,雖然或許
牠們確也未曾經歷我們所歷之事
在這首詩裡,哈斯把人拉回到與萬物平等,甚至比動物更卑劣、鄙陋的地位,稱蜻蜓為「我們的昆蟲導師」。但他同樣不否認:人類社會的複雜性遠超動物世界。這樣的手法令我想起台灣詩人孫維民的名作〈三株盆栽和它們的主人〉,以植物的視角反觀人類世界,指出人並不比植物高貴:
他是一種較為低等的生物:
無根。排便。消耗大量的空氣和飲食。
善於偽裝。雌雄異株。
心靈傾向黑暗和孤獨。
哈斯也寫過一些探索愛慾的詩,寫得率真、精闢、赤裸。例如在〈身體的故事〉裡,寫年輕的作曲家愛上一位年近花甲的畫家。而這份愛慕之情,卻在得知對方做過乳房切除手術後,迅速枯萎。
又如這首〈微弱的音樂〉——講述一個男人與女友分手後,種種行動與心理活動:嘗試輕生、端詳女友遺下的內褲、懷揣妒意等等。這首詩藉失戀寫自我。這樣的取材,可見哈斯儘管鍾情山水,卻也關心人類的處境,於其作品中,時常深思人類日常中所面對的問題。自然界與人類社會並非是對立的存在。擁護其中一方,並不等於忽略、貶抑另一方的價值。在哈斯的作品中,對自然與對人的關切相輔相成:哈斯因深刻體認到人在萬物之中的地位,了解在自然之下人的渺小,而對人性與人的生活有更透徹的理解、更深的悲憫。這也難怪他的第三本詩集以《人類願望》(Human Wishes) 為題。
〈微弱的音樂〉這首詩從日常生活中出發,著眼於具體的事件,而非粗濫概括。寫情愛、失戀這種粵語流行曲常見的題材,卻不流於「埕埕塔塔」,不囿於抒情、濫情。既不乏敘事、描寫,也結合了抽象睿智的思辨,沉潛而不失輕盈。詩的開首說:
也許你需要寫一首關於恩典的詩
當一切破裂的都已破裂
一切凋零的也已凋零
接著詩人層層推進,剖析關係的破裂、感情的凋零,如何竟能成為一種恩典。哈斯先是點出我們普遍具有自私自愛的特質:「自私自愛是每個盛開的人身上/那根雜草似的梗」。這所謂暴烈、不請自來的生命之伴,便是我們的自我。我們憤怒地捍衛我們的自尊,捍衛自己的利益——而情愛,也不例外。哈斯接著藉意象,刻畫男人萌生憤恨、怨懟,以及最後心灰意冷的感覺:
就像我朋友說過一個故事:
他曾試圖輕生。那時女友離他而去
群蜂鑽進心裡,然後是蠍子、蛆,最後是灰燼
他爬上橋的縱樑
在海灣畔,一個澄藍的午後
愛與死——這些會引起強烈情緒波動的生命體驗,是哈斯所著迷的主題。早在他的首本詩集《田野指南》(Field Guide)中,就有〈秋日〉一詩,寫他年輕時採蘑菇自行烹煮。冒着採到毒菇的危險,依循田野指南,辨認各種蘑菇:
朋友將我們香氣四溢的真菌稱作
「愛與死」,只吃那些
吃了鐵定死不了的
在那些日子,死亡不止一次
搖撼我們,而當我們漂回原位
我們覺得又活了過來
年輕時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歷,為哈斯的詩提供了養分。劫後餘生,自是對生命有不一樣的體會。哈斯的妻子、詩人布蘭達.希爾曼曾在〈裂縫詩學〉(Seam Poetics)一文中,提到大學時期使用迷幻藥的經歷。這首詩是否也與嬉皮文化中的迷幻體驗有關呢?我們不得而知。
而〈微弱的音樂〉中那位失戀的男子,在生死之際,踟躕於大橋的縱樑上。他所思索的,竟是「海鮮」這個詞的由來。哈斯以意識流的手法,寫男子從「海鮮」聯想到自己曾在懸崖邊,釣到閃閃發光的彩虹鱸、黑岩鱸......又因為魚而想起牠們所棲息的大海、海床上的巨藻——此乃磅礴生命力之展現。關於魚和海的回憶安撫了男人暴烈的自我。睡醒後,他開始怕死、惜命。
她那兩條檸檬黃內褲
掛在門把上。他仔細端詳它們。洗過很多次了
褲襠上隱隱泛着黃褐色。他既感到噁心
也摻雜着憤怒和悲傷
男人回家後,依舊難以忘懷,仔細端詳女友內褲上的痕跡,構想她與新情人纏綿的場景,想像二人之間的動作與對話。這裡的筆法細膩如短篇小說,頗堪細味。哈斯仔細描摹了男人想像中,情敵家的窗外有閃爍的燈光、霧濛濛的山色、港口和海灣,甚至知道情敵家的那面牆上,掛着一幅從危地馬拉田野考察帶回來的織品——這代表對方是男人認識的人,甚至可能是朋友。這種鉅細無遺的描寫,含蓄地傳達了男人內心是如何糾結,千迴百轉,無法釋懷。這種藴藉的寫法十分高明,不直接寫妒意與自我,卻無疑讓我們更深刻感受到這兩者的存在。
而他,他會把那場景回味
一遍而已,一遍,再一半,然後告訴自己
他將長久背負那場景
除了背負,別無選擇
他走到門廊上,聽見
夏夜林中,草莓樹的樹皮遇寒
而迸裂、捲曲的聲音
此處融情於景的手法,與杜甫「玉露凋傷楓樹林」之句有異曲同工之妙。遇寒的草莓樹,恰似失戀的人,那樹皮迸裂、捲曲的聲音,也許也自男主角的心裡傳出?
到了末節,哈斯以「首先有一個自我,然後是磨難,然後是歌唱。」之句收結,層層遞進。是的。沒有這個容易受傷的自我,就沒有磨難,也沒有抵禦苦難的韌性與堅忍;沒有同情,沒有反抗,也沒有歌唱。真正感人肺腑的歌唱往往植根於痛苦中,不管是個人的磨難,還是群體、眾人的苦難。這種觀念也暗合中國古詩「達意」、「詩言志」、「窮而後工」的抒情傳統。華茲華斯也說:「詩起於沉靜中回味得來的情緒。」這都表明了一個人的不幸遭遇,以及因之而跌宕起伏的情緒,能夠在沉澱過後,為創作提供靈感和動機,也為美的出現鋪墊了契機。
不管是從痛苦中回味日常微小的歡樂,憶起這地球之美:如閃閃發亮的彩虹鱸、覆滿巨藻的美麗海床......又如扎加耶夫斯基所列舉的,讚美這殘缺世界的種種理由:六月漫長的白天、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我們相聚的時光、那場音樂會;抑或是藉藝術的力量,把痛苦的經歷轉化為哲思與美,都把「人該如何背負痛苦而活」這條問題的解答,指向了美的回憶與創造——藝術和詩。
而「我於是想到:這世界如此多難/有時候必須引亢歌唱。」之句,也讓我聯想起亞里士多德之所謂文學的淨化 (catharsis),以藝術作為情感宣洩的途徑,撫平悲傷與恐懼。詩或許也是一種回應與療癒,讓傷口結痂。對於開首的那個問題:「也許你需要寫一首關於恩典的詩。」哈斯給出了他的答案——寫詩本身,就是一種恩典。
既非聖人,作為凡夫俗子的我們,所能得到的「恩典」,也許就是把胸中鬱積的不平、哀愁、痛苦......種種正面、負面、悲欣交集的情緒與回憶,化為詩句、文字,歌而唱之。就如文青們喜歡引用的泰戈爾:「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詩在我們的時代,本就是一種微弱的聲音。微弱,卻不卑微,且有跨越時空與人種、經久不息的迴響。寫出來、寫下去——便是這蘊藏諸般痛苦的世界,給我們的恩典。
註:文中〈插枝〉、〈蜻蜓交尾〉為陳黎、張芬齡譯,其餘為作者譯。